卢山雪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
90年代，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很普遍，像他们家这样不重男轻女的，反而是“异类”。但，卢山雪没见过比谢小燕家还要离谱的。
王盼娣一口一个贱货，对谢小燕非打即骂。家务活基本都是谢小燕做，可她得到的待遇，甚至还比不上王盼娣养的鸡。
有一次，卢山雪去找谢小燕玩，那时谢家还在吃饭，谢小燕不过是伸筷子去夹一块鱼肉，就被王盼娣拿筷子兜头抽在了嘴上，一边打还一边骂。谢小燕无处可躲，连哭都不敢。
谢家其他人却无动于衷，一个个就跟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吃饭。谢小燕的哥哥谢金宝，碗里鱼肉都堆得冒尖了，还是把谢小燕原本想吃的那块鱼肉给夹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洋洋得意地冲她摇头晃脑。
两人沉默着走到了学校，敲响了班主任办公室的门。
李慧珍今年五十多岁了，正戴着老花眼镜看手里的材料，听见声音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山雪，小燕，你们来啦。”
卢山雪道：“老师好，我们来拿成绩报告。”
“快进来。”李慧珍将材料放下，从抽屉里翻出两张报告单，分别递给她们，“来，你们瞧瞧。”
“山雪这次期末考试考得很不错，总分在我们班排第二，年级排第三。要再接再厉啊！”
卢山雪乖巧点头，“好的，谢谢老师。”顿了顿，她捏着手指，问：“老师，岳亭川……这次是第几名？”
李慧珍笑道：“他啊，班级和年级排名都是第一。”
“喔。”卢山雪用鞋尖碾了碾地面，没再说话。
李慧珍又看向谢小燕，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疼惜。卢家湾地方不大，这孩子家里的情况她很清楚。明明也和卢山雪一样，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偏偏生在那样一个糟心的家里，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小燕，你这次的成绩呢，和期中考试相比，有些退步。但是，你不要灰心。放假在家，你把各科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好好做一遍，有问题可以来我家问我。我们一起赶上来，好吗？”
谢小燕强忍着眼泪，点头应道：“我明白的，谢谢老师。”
等出了李慧珍的办公室，谢小燕的眼眶已经憋得通红。卢山雪拉起她的手，走到小花坛的树下，说道：“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谢小燕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卢山雪没有说话，默默地陪着她，轻轻地给她拍着背。
哭了好一会儿，谢小燕才平复了心情，含着眼泪说：“小雪，谢谢你。”
“嗐~跟我客气什么。”卢山雪拿胳膊拐了她一下，笑道：“咱们俩谁跟谁啊。”
谢小燕望着她的笑脸，愣了一瞬后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完后声音低落地说：“小雪，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卢山雪愣了愣，才问：“你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成绩好，性格好，朋友多。最羡慕的是——”谢小燕的脸上露出一抹她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愁容，“有那么多疼你的人。我和你一样，有爸爸妈妈，有哥哥，有爷爷奶奶。你的爸爸妈妈，哥哥，爷爷奶奶都很疼你，从来不会骂你，更不会打你。我的呢？唉，我不说你也知道吧？”
“嗯，我知道的。”卢山雪握住了她的手，“小燕，你受委屈了。”
谢小燕扯了扯嘴角，“你看，连你都知道我受委屈了，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或者说，他们知道，只是觉得没有关系，我就应该被那样对待。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我真的有那么坏，家里人才会那样对我？”
卢山雪大声反驳：“当然不是！你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好的很，是他们太坏了！”
这孩子，是被长期打压虐待后，对自我产生怀疑了啊……卢山雪想想就觉得实在可恨，好想把王盼娣给打一顿！
谢小燕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真的？”
卢山雪连忙点头如捣蒜，“真的！你也许不知道，村里好多人都夸你，说你孝顺懂礼貌，勤劳能干，一个顶好几个呢！”
谢小燕黯淡的眼里亮起了一抹光彩，脸上也扬起了一丝笑容。
“还有啊。”卢山雪化身‘夸夸教教主’，彩虹屁一个接一个，“我知道你白天要做很多活，晚上你妈又不让你点灯，你没有什么机会看书。可是就这样，这次期末考试你并没有考得很差，在班里能排进前二十。这说明啊，你很聪明。要是能专心读书，你的成绩肯定会更好的。”
“还有还有！你长得特别好看！在我眼里，咱们卢家湾，就数我家小岚堂姐和你长得最好看啦。”
“啊？真的吗？”谢小燕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真真的~”这话倒不是卢山雪昧着良心瞎说的。谢小燕确实生得很好，现在才14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长大后必定相貌不俗。
上辈子卢山雪还和妈妈吐槽过，王盼娣长得一副尖酸刻薄的丑样，居然能生出谢小燕这么漂亮的女儿来。
卢山雪至今记得，初中毕业那年，她们去集市上买发饰。谢小燕挑了一个黄色的鸭嘴发夹别在鬓边，脸颊晕着淡淡的红，眉眼清亮，含笑问她：“好不好看？‘’
那天的阳光很好，风也温柔，谢小燕漂亮的脸庞仿佛在发光。那一刻，卢山雪想起了前不久读过的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令人惋惜的是，这朵芙蓉堪堪露出水面，还没来得及绽放她的美丽，就被急来的风雨打落了枝头，跌入了世间的污淖里。
初中毕业后，卢山雪去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读书，而谢小燕被迫辍学，没过多久就被家里嫁了出去。
说是嫁，实际上更像卖。谢小燕嫁的人，十里八乡的人听了都要皱眉，没本事，不上进，赌博成瘾，还会动手打人。王盼娣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收了对方一大笔彩礼钱，就把谢小燕扫地出门了。
卢山雪再次见到她时，是在两年后。那时的她，和卢山雪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身材臃肿，脸色晦暗，眼睛黯淡无光，眼角旁还有大片的红肿淤青。
见到卢山雪时，她先是一愣，眼神游移躲闪，最后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和卢山雪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再后来，卢山雪去了外地读书工作，再也没能见到她，偶尔听家里人提起她，说她过得不太好……
在日复一日忙碌的间隙中，卢山雪有时会想起年少时的人和事。每当此时，谢小燕含笑问她‘好不好看’的画面像一帧重新被注入了生命力的老电影，在她脑海中鲜明起来，却又很快褪色成那张沧桑灰暗的脸。
卢山雪陷入了往事里，一时有些出神。直到谢小燕轻轻地推了她几下，问她怎么了，卢山雪才醒过神来。
望着面容仍旧稚嫩的谢小燕，卢山雪一把抓住谢小燕的手，目光灼灼地问：“小燕，你想不想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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