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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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因为自小就知道我妈脾气阴晴不定,在那件事发生后的其他时间里,我也尽量不打扰她,不跟她闹别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省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初中高中的时候,我申请考到了离家最远的学校。

  我妈没办法,为了不每天把时间浪费在接送我这件事上,她向爸爸透支了我几个月的抚养费,主动向学校提交了住校申请,把我送进了学校的宿舍。

  其实住进宿舍的那几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不用小心翼翼的生活,不用担心哪句话说不对妈妈就会突然掉脸子,我甚至可以把精力放在好好学习上,而不是每天代替爸爸的角色,成日里变着花样的哄妈妈开心。

  有了自己的生活,才让我觉得我整个人的出身,不是活该围着我妈转的。

  因为我长时间的缺席,或许也给了我妈冷静的空间,她不再像从前一样针对我了,甚至学会了换位思考,在我高二会考取得不错成绩后还要带我去爬山散心。

  我有些恍惚,一瞬间以为回到了过去。

  我相信,只要她情绪稳定,还会是个好妈妈的。

  我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也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们选在了黄金周的时候去爬山,本来想早去早回的,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妈仍然放了我鸽子,等我们悻悻然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妈笑嘻嘻地看着我:「没事,咱们这叫错峰出行,人说不定就少了呢。」

  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她还怕我饿,不停的从自己包里拿出矿泉水、火腿肠、面包塞给我,关切的照顾我是否有晕车。

  到白云山后,我们跟着人潮试图登顶。

  虽然已经错峰了,但毕竟是大家都放假的日子,人与人间始终是相挤的,时不时还有人在爬山的过程中一个趔趄碰到别人。

  我怕她被挤下山,一路上都把她护在身前,挡着身后人。

  我妈侧目看我。

  「怎么,你怕我掉队啊?还押着我,我怎么觉得自己跟犯人似的呢!」

  她是开玩笑的语气,我也没当真,还有些嗔怒道。

  「怎么可能!我是怕别人挤到你,既然这样你还是自己走吧!」

  说着我就打算绕了过去,我妈一把抓住我,讪笑道:「我开玩笑呢,走吧,走吧!」

  白云山又高楼梯又陡,有不少出来旅游的人只是为了图休闲,压根不把自己逼那么狠。

  我也有些累了,可浑身大汗的我妈不知哪来的精神,一个劲坚持要往上爬,我只能跟紧她,怕她丢在路上。

  等我们登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我们俯视着一切景象,也不由为这一切震撼。

  夜色下,能坚持着爬上来的人寥寥无几,我妈跟我靠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寂静。

  可我不知道,这分明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过了一会,她拍打着我的手臂。

  「哎,晓蕾,你把手机拿出来,咱们拍两张照吧!难得来这儿一趟,下回再来说不定就不知道啥时候了呢!」

  我闻声点头,可摸遍了浑身上下的兜,都没摸到自己的手机。

  难道是人太多,被人偷了?

  我心脏突然跳的厉害,要是我妈知道我的手机被偷了,指不定还要怎么发飙呢。

  我找了又找,手上的动静难免又大了点。

  知女莫若母,半天得不到回应的她拧起了眉回头看我。

  「怎么了磨磨唧唧的?天上星星多好看啊。」

  我颤巍巍道。

  「妈…我手机,手机好像丢了……」

  话音刚落,能感受到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我妈恻恻回头看我。

  「你说什么?」

  她的表情凝重又严肃,仿佛我丢了手机像是被判了死罪一般。

  我重申了一遍,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果然,下一秒她就像疯了似的一把把我推倒在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趾高气昂的看着我。

  「这么大个人了,都看不好自己的东西!手机丢了?你怎么不把自己也丢了?咱家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的手机都是我淘汰下来的东西,你现在丢了我去哪儿再给你变一个?」

  我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她则变本加厉。

  「你都高二了,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吗?我是奖励你才带你出来玩的,你呢?不是成天霍霍我的钱就是丢三落四,我的钱是刮风逮的吗?你怎么不去祸害你爸呢!你是我孩子,不是他的吗?」

  「我怎么养出来你这么个蠢猪,什么都不会做就算了,还每天粗心大意,你想想从小到大因为粗心错的题、丢的分有多少?就你这样的孩子将来能有出息才是见鬼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傻X!」

  「闫晓蕾,亏我还怕你在学习憋久了怕你生病,我还想着带你出来看看山水,你呢?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我还不如让你死在学校自生自灭算了!」

  ……

  我只是不小心丢了个手机,在我妈眼里却像犯了天大的法,甚至让她把我以前的旧账都翻了出来。

  她喋喋不休地骂着我,直骂了我个狗血淋头,本来山上还有其他路人,在听到我妈发疯后他们也赶紧下了山,生怕被殃及到。

  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骂累了,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看不让你长个记性是不行的,你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心疼妈妈,什么叫心疼大人!我没有欠你的,我也不用一辈子养着你。你不是有本事吗?那你就想办法自己回去吧。」

  说完,她抄起地上的背包,头也没回地就冲下山去。

  我呆愣的看着她,一时竟也忘记了追上去。

  物资、手电和其他东西都在包里,我妈现在走了,一如小时候她把我丢在马路中间一样。

  她的身影逐渐变小,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而此刻,我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我多想告诉她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可她的身影越变越小,没有一丝留恋,甚至连头都没回。

  难受、痛苦、绝望,多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我恨不得自己赶紧从这儿跳下去,了却我的生命算了。

  反正活着就是恶心。

  6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一点点往山下走。

  整条路黑漆漆的,我只能勉强就着点月色才能小心翼翼的往下走,整颗心悬在了嗓子眼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滚落了下去。

  我一个人走在崇山峻岭里,这才明白什么叫“上山容易下山难”,有几次甚至腿都开始发软打颤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穿过了楼梯,走到了平路上。

  可这还没完,再穿过那片低矮的丛林我才能完全出去,四周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和灌木。

  我高度紧张,强撑着难受和困意、冷意,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下爬。

  大概是持续时间太长了,走着走着我竟慌神了,一个不小心竟然直直掉下一旁的阴沟里。

  我鼻腔能闻到的地方散发着阵阵恶臭,我本想起身出去,却发现这个沟没有我想的那么浅,而且掉下来的时候我脚又崴了,整个人像废了似的只能窝在那儿,动弹不得。

  又冷又困,虽然理智告诉我不能睡觉,否则身体会迅速失温,可我还是没忍住,几个呼吸间就闭上了眼,歪倒在沟里睡着了。

  意识消失前,我只能尽可能的向上靠靠,避免口鼻陷入泥潭。

  我会死吗?

  大概吧,大概会结束在我生命里最好的17岁吧。

  等我被人救起来送进医院,再到苏醒后,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周。

  这一周里,我妈仿佛以为我死了似的,没见过我一眼。

  我被路过的好心人跟工作人员合伙拽了起来,他们又把我送进了市医院,因为我身上毫无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们也联系不到我的监护人,只能先让我一个人住着、恢复着。

  好在没什么大问题。

  等我醒后,我借了护士的手机,主动给我妈打了电话。

  我刚开口叫她,说我自己被人家送到了医院时,我妈就冷哼一声。

  「你命怎么这么大?我都想好你死了以后叫你爸来参加葬礼了,没想到你这么不争气。」

  说完,她就冷冰冰地挂断了电话。

  就连护士都听不下去,说我怎么摊上这么个毫无人性的妈妈。

  我苦笑出声,如果她们知道我妈这么对我,只是因为我不小心弄丢一个二手手机,恐怕更不能理解她。

  世界上怎么能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妈妈呢?

  很可惜,我妈就是。

  我现在才明白,比起我,她更爱自己,她讨厌我的所有点,左不过是因为我让她不高兴了,我影响了她的生活品质罢了。

  等康复后,我用自己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补足了住院费,直接回到了学校,并没有再跟我妈有过多交集了。

  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心理障碍和困顿太大了,以至于我每晚午夜梦回的时候都能梦到自己是怎么步履蹒跚掉进下水道的,自己又是怎么在医院躺了一周多,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吃喝拉撒都得自己想办法的那些日夜。

  我害怕了,害怕睁眼还会回到那些日子。

  因为心思重,连带着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降,从最开始的全班前几,一直掉到了现在的第三四十名,就连老师都忍不住几次三番的找我谈话。

  在得到我消极的态度后,也是半推半就着毅然决然的放弃了我。

  马上就高考了,他们怎么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身上而不是那些好学生身上呢?

  基于此,我便更自暴自弃起来。

  我开始学着别人的样子混日子、逃学、去网吧上网,考大学再也不是我的目标了,只要过得开心有钱花就行了。

  我开始跟其他混混一样,去打人、去收保护费,直到东窗事发,我们在一次打人的时候不小心下手太重了,直接把对方打成了髌骨骨裂,还见了血,当场就送去了医院。

  对方家长报了警,我们几个为首人的家长一起被请进了警局。

  这是我自从那件事之后,第一次见到妈妈。

  我们分开坐在两边,听着受害人的爸爸妈妈理直气壮地骂自己家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明明是他自己太弱,管我们屁事?不然怎么先前那么多人被打都没事,他家孩子被打就不行了?说起来肯定还是营养跟不上,他们做家长的不肯给自己孩子多吃点好的吧!

  我们几个吊儿郎当地坐在一旁说说笑笑,那态度让警察看了都气不打一处来。

  好容易协商好,送走了对方家长,我妈跟我面对面坐了下来,这大概是警察的怀柔政策,他们试图让家长来说服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们错了,我能有今天,都是拜我妈所赐。

  7

  我妈跟我隔着一张桌子,满眼失望地看着我。

  「闫晓蕾,你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呢?我只不过是把你丢在山上,你不也下来了吗?你这样惩罚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啊!你的大好前途马上就没了!你难道想考不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吗?你就算不给我争光,也要给你爸爸想想吧?」

  我笑出了声,鄙夷的看着她。

  「你没搞错吧?现在演起来母女情深的把戏了?“只不过是丢在山上”,你不知道吗,我差点因为你的“只不过”死在山上,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你什么时候去看过我一眼,什么时候给我交过一分钱……」

  我话音未落,我妈冷哼了一声。

  「我说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因为没给你交钱啊!我还是那句话,从小到大我不欠你什么,该交的我也给你交了,该给的我也给了你了,你贪得无厌、咎由自取,现在这个结果是应该的!」

  「我真是多虑了,得亏我还来劝你,让你“改邪归正”,可我现在看你根本从根上就是烂透了的!我还对你抱有希望?你就自己发烂发臭去吧!」

  ……

  我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她看着我的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桌上的东西就朝我砸过来。

  还是老样子,我躲都没躲,任凭那东西在我头上砸出个大包。

  我妈气急败坏道。

  「我来看你都是多余的!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赶紧给我滚,再也别回我的家!你的钱、你的学费、你一切的支出我都不会管你的!你就自生自灭去吧!我把你扔在山上怎么没摔死你!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应该摔死你!死吧,你赶紧死吧!」

  ……

  我满脑子都是她一口一个的“死”字,放在过去我可能还会难过,但现在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说点什么我也只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等她发泄完情绪冷静过后,我挑眉看向她。

  「你说完了吗?那轮到我了?你觉得你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了吗?你跟爸爸的事情我不管,那是你们大人之间的问题,可你呢,你真的对我问心无愧吗?」

  我妈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身子前倾,继续道。

  「你自己是什么人你心里没数吗?别人可以用情绪不稳定来形容自己,可在我这儿,你就像个精神分裂的变态。上一秒还关心我、跟我是“母女”,下一秒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破防,对我非打即骂,哪家的妈妈教育孩子的方式是不间断的体罚?是动不动就把她关在外面,是电线皮带抽身?」

  「你以为你对我动手就不算家暴了吗?我现在还是未成年,如果我要告你,一告一个准儿,你大概率会被关进去,就算不进局子也得去看守所蹲一段日子。」

  ……

  我妈勃然大怒。

  「你敢!我是你妈!我打你、教训你是为你好!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像我一样关心你的人吗?」

  我摇摇头。

  「可是我现在想通了,我觉得你说得对,比起把你关进去,我更想做的是跟你断绝关系。放心,你的钱我也不想要,我现在也有能力养活自己……」

  她鄙夷的看着我。

  「有能力养活自己?靠什么,靠你到处收保护费吗?」

  “噌”的一声,我将凳子往后一挪,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我妈皱了皱眉头。

  「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关系了。」

  我掉头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不管她冲我的背影喊什么,我的脚步都没停过。

  经过这件事,我再也没联系过她。

  在出去玩的时候,我跟那些混混朋友半开玩笑半讲述的说了这件事,她们二话没说要给我凑钱买东西、交学费,还有人把自己手里的二手手机给我,让我拿着备用。

  我有些茫然——

  原来丢了手机并不是死罪,可为什么在我妈那,我像是犯了天大的罪过一样呢。

  亲妈没给过我的温暖,那些“狐朋狗友”却对我格外的好。

  高三那年,我基本上没怎么在学校待过,老师也给我妈打过电话,她一开始还应承附和着,后来干脆拉黑了老师,连电话也不接了。

  再后来,老师也不管我了,她只把精力放在那些所谓好学生身上,我们这种人在她眼里只是“臭鱼烂虾”。

  有时夜深人静我也会想,凭借我高二的好成绩,我本来可以不用这样的,可就是那次我妈给我带来的心理阴影,让我彻底走歪了路。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反正怎样过不是过呢。

  高考的时候,我“稳定发挥”,七门才考了二百多分,分数刚刚够上一所技校,我选了美甲,成为了一名半职业美甲师,各种粉尘、指甲油味每天充斥着我的生活。

  上学后,为了多赚点钱,只要没课的时候我就会去学校附近的美容店兼职给客户做美甲。

  虽然累了点,但我从此以后再没问我妈要过一分钱。

  自然,她也从来没联系过我。

  大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很想家,巴不得每个星期都回家。

  可我不同,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到了学校不得不清空宿舍放假的时候,我也跟美容店的姐姐联系好,整个寒假在她那个没有暖气的工作室生活。

  我不敢跟人交际,不敢谈恋爱,我觉得自己不够好、不配拥有爱情,更怕我未来的男朋友会像我妈一样对我,更加害怕的是,我怕我以后会跟我妈一样对待别人。

  我不要成为第二个她。

  这世上有一个撒旦就够了。

  一晃而过,我已经有几年都没回过家了。

  毕业后,我用自己攒的钱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成了我的工作室,我没有员工、没有很多的设施,一个人忙得团团转。

  但我很开心,这会让我短暂的忘记我曾经受过的苦。

  后来我妈偶尔还给我打过电话,但我在看到来电地址的时候就挂断了电话,根本不给她跟我沟通的机会。

  我想,我一辈子不会原谅她。

  8

  我以为我妈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可在接到她连环夺命call的时候,我还是手抖了。

  电话接通的一瞬,我妈声音都在发抖。

  「这么多年了,晓蕾,你终于肯接电话,肯跟我联系了……」

  我沉默着,攥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指关节都不断泛白。

  我妈小心翼翼地冲我说。

  「当年的事妈妈想过了,是妈妈不对,妈妈错了,妈妈对你不好跟你没关系,是因为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了你爸,是你爸,是你爸把我折磨成了现在的疯子!」

  「我是你妈,跟妈还能有隔夜仇呢?就算有仇,这么多年也都应该消耗完了吧?你不知道,在跟你联系不上的那些日子里,我特别想你,真的。」

  「晓蕾,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可不能把我扔下啊!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说到最后,她甚至带上了些呜咽,那是我头一次听到她跟我这么示弱,可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等她发泄完自己的情绪,我才开口道。

  「你有事吗?」

  我妈愣了愣,语带羞赫和无助。

  「我们公司上个月体检,我的结果出来了,食道癌晚期……」

  食道癌?我心头一动,随即又释然了,或许这就是人在做天在看,而她现在找我,也并不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而是怕我不理她,没人给她养老送终。

  她是怕自己的尸体在那个小家里发烂发臭,她怕尸水流满一地,她怕尸蛆从她身上爬出来,爬到地上,再爬到邻居家通风报信。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是因为怕没人照顾你,还是因为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啊,妈妈?」

  我妈张了张嘴,讪笑道。

  「当然是对不起你啊!妈妈没几个月活头了,还想给你点最后的嫁妆,如果能看到你嫁人结婚生子就再好不过了……」

  我冷哼了一声。

  「嫁人结婚生子?你就不怕你看到我跟你一样对我的孩子、对我的老公吗?你别忘了,我们是母女,我肯定是要像你的啊!」

  ……

  后来还聊了不少,我妈看电话里说服不了我,她打问我的地址,要上门来见我。

  我摇了摇头。

  开玩笑,让她知道我的地址岂不是引狼入室吗?我躲了她这么多年,在自己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和住处后再把她接过来,岂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我是缺爱,可没有缺到这个程度,脑子里也没有缺根弦。

  我拒绝了她,只是表示了自己以后会回去看她的,我妈这才勉强同意。

  临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妈犹犹豫豫还是张了口。

  「医生说我最多还能再活七个月,晓蕾,七个月里,我想见你一次,就见一次……」

  我挂断了电话,心头五味杂陈。

  说高兴吧,也不是,毕竟自己亲妈得了这种绝症,又有几个孩子会发自内心的高兴、甚至想开挂鞭炮自己庆祝一下呢?

  说难过吧,也谈不上,她小时候对我的种种态度都历历在目,多少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仍然能被自己突然掉进沟里的那种下坠感惊醒,尖叫着不要从床上弹起来。

  我妈是一个让我又爱又恨的角色,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9

  凭借着我学到的技术和利薄的价格,这几年也积攒了一批老顾客,再加上各种平台的营销,我不自觉的扩大了规模,挣的钱也越来越多了,甚至能负担的起我两个员工的工资和奖金。

  再加上临近过年,客流量激增,每天搓指甲搓的还冒火星子呢,我只能把那件事抛在脑后,先忙完手头的工作后再说。

  说来也奇怪,自从我妈跟我主动示弱后,一天一个电话已是常态,只要我不接,她就能一直打。

  我被烦的不行,蓝牙播放中的歌没一会就被打断了,我只能抽空去接了电话,短暂的安抚一下她后再继续工作。

  一来二去,离我妈第一次打电话叫我回去看她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我妈的电话开始日渐频繁,但年关将至,要忙的事还有很多,我仍是没回去。

  一直拖着直到春天,我才在朋友圈公布了家里有事停业几天的消息,开始向家返回去。

  时间不急,我坐着绿皮火车,咕咚咕咚走了一天一夜才到我那个小城市。

  踏上脚下那片土地的一瞬,我才明白什么叫故乡。

  明明呼吸的都是同一片空气,可脚下踩着的每一个分子都非常熟悉,仿佛我已经来了几千次一样。

  我坐了辆黑车往家疾驰而去。

  路上,我妈给我打电话,每一个我都摁了。

  等她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敲响了家门,电话“滴”的一声被对方摁断了。

  我耐心地在门口过了好久,我妈才从里面开了门。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

  脸色发白,嘴唇乌青,整个人病病殃殃的,大概是病痛折磨的她无法入睡,眼下是浓浓的黑眼圈,一层层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就连头发都掺杂了许多白色的痕迹。

  我妈还不到五十岁,竟然已经在病痛的折磨下变得这么老了。

  见我回去,她惊讶之余满是惊喜。

  「你,你回来了!我给你找鞋……」

  她佝偻着身子,在家里翻来覆去,可除了她脚上的那双,家里竟然没有第二双拖鞋。

  我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我妈不好意思跟我对视,我就直接穿着自己的鞋走了进去。

  家里的陈设没怎么变,每一件东西我都见过,那是她抽我时的皮带,那个是她砸我时的烟灰缸,那个是老师发的奖杯,那个……是我丢手机时她自己的手机。

  我的目光在最后一件上面久久不能调转。

  我妈走到我身边,谄媚道。

  「晓蕾,自从你离开以后,妈妈也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我把我的手机留了下来,希望有一天你回来还能用上,希望你别忘记妈妈也曾对你好过……」

  是啊,她的话没错,她确实曾经对我好过,可更多的,带给我的确实浓浓的伤害。

  我从兜里掏出我的手机,晃了晃。

  「不好意思,现在已经不流行复古风了,我现在的手机是当下新出的苹果新款,用你二手手机的时代,早已过去不存在了。或许现在也就你活在回忆里了吧。」我有意无意间露出脖子上和手上戴着的东西,不断展示着没有她的日子我过得有多好,我每展露一分,我妈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她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却无比快活。

  没寒暄一会,她就眼巴巴地看着我。

  「晓蕾,你这次回来是因为……想留下来照顾我是吗?我还是你妈是吗?我就知道,你……!」

  我打断她的话,奇怪地看着她。

  「谁给你的自信,还是我哪句话让你产生错觉了?我只是想看看你,没有我你混的有多差,没有我你有多少病痛,事实证明,苍天有眼。」

  我妈皱起眉,还想用小时候那副状态对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闫晓蕾,你还拿我当你妈吗?我现在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说这种话!你是存心让我死是吗?那我去死吧,去死了来给你们赎罪!我真是上辈子欠你们父女的,这辈子来还债!」

  我摇了摇头。

  「应该说是我欠你的,否则怎么会投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摊上一个这样的母亲。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问过我爸为什么要跟你离开,我爸只说过一句话,他说人们就算养狗都喜欢养一只情绪稳定的,而不是随时随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疯咬人的疯狗。」

  「妈,你就是这样的狗。」

  「我们可以接受你发脾气,可以接受你不稳定的情绪,可我们无法接受的是你随时随地不管什么时候都发疯的样子,你不是情绪化,你是疯子的代名词。很多年了,我见过这么多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复刻你给我带来的恐惧。」

  我妈低下头,默不作声。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批判她时,她只是听着,没有反驳。

  但她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了她的小心思——她只是在忍耐而已,她怕她一反驳,我当场又走了。

  白抚养了我17年,她怎么舍得什么都没拿到就放我离开呢?

  在这一刻,我终于尽情发泄了我的心思,我从小时候她莫名其妙生气,一直控诉到17岁把我扔在山里,她巴不得我一个人早点死掉,我妈头越来越低,话也越来越少。

  一直说的我口干舌燥,最后,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你不是要跟我断绝关系吗?我是早就同意的。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可能完全不管你,这样吧,要么我给你一笔钱再也不回来,你一个人自生自灭,要么我回来看你一眼,彻底消失,各种联系方式都换掉,让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我。」

  「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怎样选对你我都有好处,不是吗?」

  我妈咬了咬牙,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在发现我脸上稳如泰山的情绪后,她终于还是松了口。

  「我选第一项,我没想到,你竟然长大了,翅膀硬了,现在能这么狠心……」

  我打断了她。

  「既然选了就不要废话了,我刚才说的所有你伤害过我的证据和我记在心里你虐待我的时刻,每样值100块,这儿是五万块钱,就当买断了这些东西,以后我再也不会提了。当然,我们也死生不复相见。」

  我妈颤巍巍的接过那些钱,虽然不多,不过足够她在我们当地找个差不多的养老院住下了。

  「你…就这样不要妈妈了?」

  我潇洒起身。

  「那年国庆,我也是这么问你要不要我的,可你头也没回的离开了。妈妈,我只想告诉你,风水轮流转,你伤害过别人的每一寸痕迹,到头来都会化成刀刃狠狠刺向你自己,变成你身上的口子。」

  我妈若有所思,终究是没再拦我,这次轮到她看着我逐渐远去的背影了。

  记忆在这一刻得到了重叠,以前那个可以被人随意抛弃的小女孩终于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而我对她生养之恩也终于报完了,从此以后,我终于能对外称我自己父母双亡了,这不是卖惨的家庭背景,而是我一个人终于可以解脱、终于可以获得自由的象征。

  我不必困顿于原生家庭给我带来的伤痕,也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回了。

  返程以后,我再也没收到过关于妈妈的任何一条消息,时至今日,我连她是否仍活在世上都不知道。

  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在那次见面过后。

  我也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将工作室开成了店铺,规模慢慢变大,存款越来越多,我迎来了我的新生活。

  除了不谈恋爱不结婚,我的人生依旧丰富多彩。

  前途,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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