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屏的红色字跳至十二点，主任笑眯眯地过来叫我去换衣服。
走去车库的路上，她一直在找话题和我聊天，虽然都是在聊病患，但我心里很清楚，她只是想用这个共同的话题来消除我们彼此的陌生距离感罢了。
邵言在旁边静静地听。
直到上车，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打断我们的话。
“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我下意识地往后座走，主任却先我一把，按住后座的门把手，身子把我往前挤去。
“后面宽，我呀，年纪大了，坐了一天，必须得躺躺。”
我勉强笑了一笑。
她这谎撒的，我和邵言都觉得尴尬。
回头，邵言正低着头看我，我的视线掠过他的胸膛，他靠我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淡淡温热。
一时有些尴尬。
他沉默片刻，笑着打破僵局：“我发现微微你长高了。高中的时候，一到上课起立，你大概在我中间肋骨的位置。”
我忍不住也笑，侧抬起小腿给他看：“那是因为高中不能穿跟鞋。”顺他伸出的手，坐进副驾驶中。
“晚饭”十分愉快。
我原以为我这样的陌生人，第一次去别人的家庭会感到无所适从，设想了很多个打招呼的方式，甚至还考虑了要说哪些体面话，哪知到头来根本不用多去琢磨，就被邵言父母和蔼的话语带进氛围，轻轻松松融入了他们。
他的家真温暖啊。
温暖到令我恍惚。
两点左右，邵言提出送我回家。
一想到沈斐那张阴鸷的脸，还有他那些丧心病狂的举动，我心里颤抖，不愿把邵言拉扯进来。“打车”两个字挂在嘴边，刚想婉言拒绝，就被主任给堵了回去。
“太危险了，还是让言言送你吧，他明天休息，不上班的。”
邵言的爸爸也说：“是啊，这边不好打车的，而且最近外面的车一直在出事，你这样回去，我们两个大人也不放心。”
邵言笑着看我。
我不擅长和长辈交流，而且在这件事上，我所有的底气确实也不够支撑我继续和他们“对抗”。咬咬唇，我只好答应了他们。
回去路上我不停走神。
一颗心随着平稳行驶的车程不停激烈跳动，我分不清，这跳动是因为邵言，还是因为害怕接下来要面对的不可控制的事情。
半夜两三点回公寓，怎么和沈斐解释？
撒谎我是瞒不过他的，任何谎言都无法解释我这个时间回家。而实话实说，沈斐一定会……
江宏杰的脸蓦然浮现在眼前，一想到那天天台的混乱，沈斐掐着他的脖子，我近乎窒息。
我仿佛一个祸害，一个累赘，除非独善其身，否则一定会拖累其他人。
距离公寓还有三百米的距离，我让邵言停车。
或许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他不放心地跟我走了下来。
离公寓越近，我越怕和他有过多接触。这附近有很多摄像头，沈斐要是心血来潮，随便一查，那我和他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微微，你变了很多。”盯了我半晌，邵言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突然很想哭。
委屈、不甘蓦然放大数倍，紧紧捏钻攥着我的心脏。
怎么不是变了很多呢？
简直是面目全非！
点点温热突然漫上我的脸颊，我回神，发现是他用指尖试探着触碰我的脸，呼吸瞬间急促。
我想退。
但私心作祟，我更想贪恋他指尖传来的人世间特有的温度。
我在阴暗的角落里生活太久了。
我远离正常的人，远离正常的生活也太久了……
静静望着他，我放纵自己去迎合他掌心的温暖，乖巧得像只温顺的猫。
他若星星般的眼睛里刹那含了很多情绪。
晚风聒噪，甜腻的花香在身边缭绕，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和我仿佛。这般熟悉的悸动上次发生还是在大一时，他从另一座城市过来看我。
那时我和他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彼此都十分喜欢，但彼此都没有说破。
异地恋三个字，对于十八岁的我们来说太过沉重，我们无法负担以后，也无法遥想始终要面对的未来。
那次他过来，我们并肩在林荫道上散步。
我们去图书馆发呆。
他拿了一本《浮生六记》，而我拿着素描本，坐在他对面涂涂画画。
他不时看我，我也偷偷瞄他，阳光洒在他的发上，洒在他的眼睛里……
只是那次过后，我和他就彻底断了联系。
双亲意外离世，沈斐强势地侵入我的生活。
我不再有自由，也不再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只剩下一副好看的躯壳，供他人肆意捉弄。
我猜邵言很想问我当时为什么再也不回他消息，为什么要拉黑他，在他的世界消失得彻底，但是我没法回答。
眼下也应了久别无话的理。
他轻轻抚着我的脸，反反复复，不发一言。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
“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他说。
我低低“嗯”了一声，垂头错开他的目光：“今天麻烦你了。”
“干嘛客气？”他浅浅笑，“高中的时候你整天问我数学二十三题的时候不说麻烦，现在送你一次就麻烦了？”
我的脸微微一烫。
确实，邵言数学每次考试基本满分，而我这个为学医选择理科的人，最头疼的就是数学。还好有他这么一个同桌，每次我不会最后一大题，都会拿笔戳他的胳膊。他有时候在看书，有时候在睡觉，被我一戳，总是第一时间过来给我讲题。
有时候靠得近了，我还能闻到他衣服上传来的淡淡肥皂的味道。
想起那时，我更加感慨，深深吸了口气。
刚想再说一句什么，眼风突然扫到一抹阴影立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沉默地伫立，仿佛一座雕像。
我这样的角度看不清阴影到底是什么，但一股寒意由心而生，聚集到一定时，瞬间如干冰般溃散，蔓延我的全身。
我脊背发凉。
“别怕，我陪你过去。”邵言也注意到了那抹阴影。
我拼命摇头：“别！你别过去，我自己回去就好……就好……”
邵言有些诧异：“那个人不太正常，这个时间段在外面游荡，你一个女人——”
“我可以！”我提高声音。
邵言惊了一瞬，薄唇抿起，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一阵他才轻声说：“那我就在这里看你过去吧，行吗？”
我咬紧牙关，点点头，转身快速朝那边走去。
在心里对他说了无数个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解释当年的“狠心”。
对不起……
走近了，我看清路灯之下，果然是沈斐。
他的脸色和身后的黑几乎融为一体，一双眼睛毫无情绪，漠然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