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也不敢,只是把刀悬在那个长着小虎牙的男孩的肚子上,装装样子,而那个小孩也把刀搭在他的脖子上。
他们约好谁先动手谁是小狗。
那些不装样子,一直哭泣的小孩,都不见了。
过一会儿,连装样子也不行了,他的手颤抖着,他很怕消失,消失就是变成空气,什么痕迹都没有。
但他更怕变成小狗。
到最后,有个年纪稍大的小孩帮了他一把,顺手一推,鲜血四溅,面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孩清秀的小脸上露出狰狞苦痛的神情,可小孩倒在地上时却露出解脱的笑容。
就仿佛在说,你输了,小狗。
他望着的十指间的血,一阵失神,如同丢了魂魄。
他活了,但他是小狗。
后来经过漫长的时光,只有两个小孩茁壮成长起来,大的叫易枫,小的叫易铭。
易铭在杀死第一个人时就已经陷入了持续一生的噩梦,在他死亡或者变成疯子前永远也不会醒来。
而他现在盯着易枫的黑色瞳孔一阵失神,没了灵魂。
易枫轻轻上咧开嘴角,渐渐绽放出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他知道,那个熟悉的易铭回来了,他最亲爱的师弟回来了。
齐瑶顺着易铭的目光望去,只有满目疮痍和赤裸裸的漫长黑夜。
她在那瞬间忽然觉得身旁空无一人。
易铭双眼通红,光滑精致的脸皮上此刻透着邪气,如同恶鬼。
“我不需要原谅!不需要救赎!”
他狂躁的声音像是快要疯了一样。
易铭竭力控制着混乱无比的情绪:“我是杀手,无需分辨善恶,也不用多想什么,只需要听从命令去杀人就好了,我这种没有人生的人……”
他抱着脑袋嘶吼了一声,像是野兽落网时发出的巨大悲鸣。
“这件残躯也就只有这最后一点意义了。”
黑暗中缓缓流动着巨大的绝望,那种绝望连黑暗本身都咀嚼吞没。
更何况其他人。
齐瑶疲惫地闭上眼,痛苦顺着眼角泄露,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劝不动了,所有想说的话,堵在嘴边。
他的世界真冰凉,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滋滋地冒着寒气。
她觉得如果伸手拉他,连自己也会轻易地陷入黑色漩涡,搅得粉身碎骨,渣也不剩。
齐瑶抱着小鸳,希望得到一点正常的温暖,可两人的身体都被四周的冰冷雨水包裹,抱在一起,只显得更冷。
齐瑶呼出一口气,小团的白色淡雾笼罩在比雾更白的脸上。
不知什么时候,齐瑶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好像一开始就是黑天,现在依旧是黑色的主旋律。
因为太过疲倦,齐瑶耳朵像是灌了水,远处而来的哭喊声像是隔着一百米深的水传过来,模糊不清。
两个人一夜未眠。
浑浑噩噩地挨着黑夜的凌辱,只期盼天亮的一瞬间。
时间粘稠地贴着所有人的生命划过。
齐瑶布满血丝的眼膜闪动着模糊的白色光点。
终于,遥远的天边漏出惨白而又绝望的光,撕裂开掩盖的秘密,照着满地尸骨残骸。
那种让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仿佛要钻进人们的鼻孔。
雨,终于停了。
活下来的人,聚集在一起。
齐瑶看着围在身边的十几个人,瞬间没了神,没有小鸯,很明显,在慌乱中他们和大部队走失了。
她不敢回头看祝小鸳,怕回头看见小鸳眼角的泪痕,但齐瑶知道她哭了,从凌晨意识到祝小鸯可能死了的时候,祝小鸳低着的头就从没抬起来过。
昨日的一切都恍然如梦。
虚幻感如同弥漫的大雾,模糊了现实和梦境的区别。
齐瑶到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只是祭祖扫墓而已啊,怎么又多了那么些尸骨,她眼睁睁看着一群昨天下午还一脸恭敬朝她行礼的人,一夜之间就死了好多。
在这个半好半坏的世界,一下子死了,连带着死去的还有内心那些名叫天真烂漫的东西。
齐瑶强压着心中的不安和恐慌。收起所有负面情绪,绷着一张肃穆的脸。
灾难过后,所有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毫无疑问地会疯掉。
有个五大三粗的护卫抹着眼泪说:“我大哥死了,他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如果不是我,大哥他就不会死了,我真没用,我对不起大嫂,对不起叔伯。”
有个年轻的男孩哭诉:“陆柏被树叉绊倒,他哭着冲我喊救救我,我不敢回头,有很多很多秒的时间水没有淹过来,我明明可以救他,我明明可以救他!”他扇自己一巴掌,手掌又变成拳头,全力垂下,骨尖抵在土里留下四个深深的泥印。
还有很多人哭哭啼啼地诉说,好像要把一夜间经历的所有绝望惶恐通过嘴巴倾泻出去。
古树深荒之地,阴气潮重凝而泛白,寒意入骨,双腿渐渐冷得发麻。
过了很长的时间。
终于有人冷静下来分析局势:“哭有什么用,时间紧迫,当务之急是出山,要是今晚之前出不去,这深山老林里危险重重,明天说不定就没命出去了。”
齐瑶寻着声音看向那人,脸庞有些熟悉,大概是齐家的某个旁系亲戚,他一身华贵金衣湿漉漉地贴住身体,额头上沿着头发淌下来的水,显得非常狼狈。
“可我一把年纪,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抓了一晚上树干而侥幸活下来的老仆人说。
“那老头你就好好歇着吧。”中年男人轻声说,“其他人没有疑问的话,就走吧。”他特意瞄了一眼齐瑶,说罢,率先站了起来,向山下走去。
十几个人面面相觑,陆陆续续跟着他的脚步。
齐瑶上前扶住老仆人,双手接触到嘞出血痕的苍老手掌,一阵心酸,说:“走吧。”
老仆人受宠若惊,拦也拦不住地磕了几个头,一个不稳,跌在地上。
隐隐传来一声冷哼。
太阳出现的下一秒钟,易铭就已经消失在齐瑶眼前,他就像一只孤魂野鬼,生于寒夜,隐于温光。
但齐瑶知道,他就藏在附近,一直都沉默地看着自己。
叫不出名的灰色树木在阴天里只能看得清轮廓。
灰云没有要退去的迹象,依旧缓慢地悬在所有人头顶。
山林间的树枝十分稠密,纵横交错地伸向天空。
一行人疲惫不堪地走了很久,没有目的地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树都长得一样,分不清东南西北,每个人像连线木偶般只是麻木地跟着前一个人的脚步。
好在是白天而且他们人多,一路上倒也没有碰见凶猛的动物。
所有人心情低沉,有抑郁的前兆,他们知道领头的那个中年男人好像迷路了。
临近黄昏,阴天里的暮光,是一种垂死的颜色,易铭没来由地讨厌天上那个没有温度的圆环,他眯着眼,蹦跶着跳过树叶夹缝中遗漏的光。
在黑暗中就算再冰冷,心里是安的,可在虚伪的阳光中,却会让自己误以为温暖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忽然,易铭的右眼皮突突地直跳,他听见树林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细小的黑蜂误入了耳腔,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地振翅。
他绷紧全身的肌肉,屏住呼吸。
没过多久,人们都听见了,但已经晚了,更多的脚步声频繁,像雨点一样在四周响起。
几十个庞大的黑影包围住齐瑶一行人。
黑影显现出真正的模样,他们大部分皮肤黝黑,顶着像鸟窝一样脏乱的头发。
齐瑶想到一种动物,狼,他们凶狠的眼睛前后左右地瞪着,手里明晃晃的大砍刀仿佛已经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齐瑶几乎看到自己脑袋横飞的惨状。
人群中胆小的奴仆惊叫了一声:“山匪!”那群人里走出一个人,是他们的头目,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眉清目秀却壮得像头牛,大约二十多岁,一眼就发现猎物中清纯如花的齐瑶,他能看到她眼瞳里倒映出的自己,只是包含的情感是恐惧,他甚至有些责怪自己吓到这位美丽的少女了,他的心怦怦地乱跳,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黄昏里冷漠而孤寂的光线,阴风吹拂树叶,一层接着下一层,像平静的湖面沙沙哗哗地在人们头顶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位山匪头领说:“绑了那个人。”他指着齐瑶,眼睛里是炽热如火的喜爱,又随意挥了挥手,“年轻的抓起来,老的杀掉。”
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那个五大三粗穿戴铁甲的护卫高举自己的长剑,大声吵嚷:“你敢动我家小姐试试,”他浓眉竖立着,额角上青筋跳动,咆哮起来如同一只硕大黑熊,“大家怕山匪作甚,大不了就是一死!咱们和他们拼了!”
旁边有个同样穿着铁甲的护卫,满眼焦急,恨不得当场脱了这身铁皮。
山匪头领不怒反笑:“你不怕死,有意思。”他挑了下眉,示意手下过去,戏谑地看着傻大个,“那你先死吧。”
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齐瑶慌乱地左顾右盼,寻找着大片树影中隐藏的一片,耳边混杂着恐惧的喘息和平静的风声,她心里默念某个人的名字。
一声一声,此起彼伏。
易铭,易铭。
易铭你快出来啊,你个胆小鬼!
什么都没发生,身前没有消瘦的漆黑身影。
他也怕了吗?他为什么怕?
跟他相比,山匪算什么,顶多算是乳臭未干的坏小孩吧。
这次刀真的已经架在那个护卫的脖子上,脖颈间深陷的肉痕仿佛预示着喉咙与颈椎分崩离析的样子。
那个头顶鸟窝的山匪狰狞地大笑着,手掌一点一点地用力,腥黏的血丝从脖肉里渗出来,只要刀刃再往下划一分……
那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仿佛听到自己喉咙管被分割开来的声音。
越想越害怕,他额头上开始流出细密的汗水,脸颊上的肌肉开始变得扭曲,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遗言。
“你快放了他,我们家里有很多金银细软,还有万亩良田,你要多少,我给多少。”齐瑶胡言乱语似的鼓起腮帮子,宛如一只纸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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