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海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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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听说戚继光困在安庆,心急如焚,打算前往相助。可是走不多远,万归藏就赶了上来。两人刚一交手,陆渐又落下风,他无心恋战,掉头就逃。谷神通死后,放眼天下,万归藏忌惮的人不过陆渐一个。他知道这小子为人倔强,一旦逃出生天,势必前往安庆,扰乱自己的大局。

万归藏紧追不舍,两人多次交锋,陆渐顶多支撑三招,立刻显露败象。万归藏本意制服陆渐,废掉他的手脚,震断他的经脉,叫他无处可去,自生自灭。谁知陆渐突然开窍,不再死缠硬打,一落下风,立马逃走。他的“大金刚神力”之强,尤胜鱼和尚极盛之时,攀山若飞,入水像鱼,取胜颇有不足,逃脱绰绰有余。万归藏几度将他逼入绝境,陆渐总能绝处逢生,将他摆脱。

这么一追一逃,两人遭遇了不下百次,交手却不过十招。陆渐一心逃命,专挑奇峰绝壑行走,借地利摆脱对手。两人从江西南下,绕经梅岭,从粤北进入闽中,在武夷山中捉了几天迷藏,又经闽中东行,在海边绕了一大圈,又向北方奔去。

万归藏不胜其烦,仿佛落入了当年追杀谷神通的困境,当时因为别的事情,没有追杀到底,结果谷神通养成气候,几乎无法收拾。更何况,比起那时的谷神通,陆渐年纪更轻、武功更强,一旦放过此人,必成心腹大患。有鉴于此,万归藏心无旁骛,全力追击陆渐,以至于拦截粮船之事,一时之间也无法理会。

身为逃跑一方,陆渐的日子更加难过,他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无论如何逃避,一个时辰之内,万归藏必然赶到。有时饿了,就采些黄精松子、山菌野果,边走边吃;渴了,就喝两口泉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觉,只能靠着大树打盹。有时万归藏逼得太紧,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陆渐生平历经苦难,逃亡虽苦,比起“黑天劫”却仍有不如。有时候太过困倦,便用“唯我独尊之相”振奋精神,用“极乐童子之相”激发生机,以“明月清风之相”舒缓惊惧,以“九渊九审之相”窥敌踪迹,以“万法空寂之相”隐蔽生机,万不得已,则以“大愚大拙之相”奋起反击。

大半个月下来,陆渐衣不蔽体,人也黑瘦了许多,一身筋骨却更加坚固,精神不但没有衰减,反而更加旺盛。因为时时面对强敌,村气消磨殆尽,英气辉耀于外,目光有如虎豹鹰隼,动如风,静如山,骎骎然已有大高手的风范。

不久进入浙江,这一日,陆渐遁入一座渔村,用“万法空寂之相”隐蔽身形。万归藏明知他就在左近,可是这一本相太过神妙,以他之能,一时也无法感知。他久寻不获,焦躁起来,眼看海边有一个孩童拾拣贝壳,当即上前,捉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厉声叫道:“陆小子,滚出来,要不然,我叫这小娃儿粉身碎骨!”

孩童吓得哇哇大哭,万归藏冷哼一声,做势要掷,忽见陆渐从一块礁石后转了出来,扬声叫道:“万归藏,你还要不要脸,堂堂一代宗师,竟拿小孩儿做人质?”

这一计万归藏早已想到,也知道一旦用出,陆渐必会现身。但他自顾身份,一直不愿使出,可是追到今日,耐心消磨殆尽,急于做个了断,所以不惜使出卑劣手段,将陆渐逼了出来。

万归藏性子果决,淡泊毁誉,听了陆渐讥讽,也不放在心上,他点了孩童穴道,抛在一边笑道:“小子,今天你若逃了,我就要了这小娃儿的命!”

陆渐心知万归藏说到做到,又见小孩哭哭啼啼,只得打消逃走的念头,上前一步,挺身说道:“好,今日做个了断!”

他话音未落,“唯我独尊之相”自然流露,一股浩气奔腾而出,地上的小孩儿感觉有异,呆呆望着陆渐,一时忘了哭泣,只是浑身发抖。

这一本相威力绝大,以万归藏之能,也不敢放任陆渐蓄足气势。他迎着扑面劲气,将身一抖,“周流八劲”充塞天地,转眼之间,压住了陆渐的势头。万归藏沉喝一声,向前跨出一步,陆渐下意识退了一步,眼前青影晃动,万归藏的人已到了半空,他凌空下击,手掌平平推出,劲力如山如墙。陆渐四面八方均被封死,除了硬接一掌,当真无路可去。

拳劲掌力接实,陆渐只觉血往上冲,五内如焚,一股酸麻掠过全身,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多日来,两人屡次交锋,陆渐心里明白,“周流六虚功”遇强越强,与之斗强斗狠,正投万归藏心意,如今他气势蓄足,后招无穷,即使勉强挡住这一击,也决难防住后面铺天盖地似的攻势。唯一的出路,就是泄去他的气势,万归藏气势一弱,便有可趁之机。

“万法空寂!”陆渐双掌合十,收起浑身气机,瞬间身虚如竹,俨然失去形体。万归藏的神意掠空而过,半点儿无处着落,这一下,好比大力士一拳打空,他的气势稍稍一弱,陆渐趁势向后一滑,脱出“周流六虚功”的笼罩,稍稍立定,一拳送出。

“大愚大拙!”一股劲气好似铜墙铁壁,向万归藏迎面压去。两股劲气推挤、纠缠,发出低沉闷响,好似天尽头响起的雷声。一刹那,陆渐连出六拳,一拳胜似一拳,拳劲连环相叠,势如推波助澜,换了世间任何高手,都得避让锋芒。谁知万归藏身处半空,青影连闪,如鱼得水,一溜烟绕过重重拳劲,忽然到了陆渐的头顶上方。

陆渐吃了一惊,几乎乱了心境,但觉一股大力当头压下,周身百骸欲散,血液涌向口鼻。万归藏居高临下,占据天时地利,陆渐与之硬抗,势必招招被动,直到败落为止。于是转身挥袖,使出“明月流风之相”,劲气环身游走,化为一个漩涡,将万归藏的劲力导入地下。

只见沙粒飞溅,泥土翻转,眨眼之间,陆渐脚下多了一个巨大的沙坑,可是“周流八劲”一浪强过一浪,仍是止不住地碾压过来。万归藏形如大鸟,飞腾踊跃,忽左忽右,不断寻觅他的破绽。陆渐起初还能带动周流八劲,到了后来,反被万归藏的劲力带动,整个人身如陀螺,飞旋如狂,使尽解数也停不下来。

这时若不反击,当真必败无疑,陆渐转身之际,化为“九渊九审之相”,心境空明,映照出四方虚实,电光石火之间,把握住迎面劲气中的一处破绽,想也不想,一拳送出。

“笃!”两**掌相接,“周流八劲”透体而入,陆渐眼前金星乱冒,浑身的血液冲向头顶。可他不敢后退,万归藏气势惊人,稍一退让,立成破竹之势,根本不可抵挡。于是强忍难受,使出“极乐童子之相” 迎头反击,双拳如电光幻影,每一拳都落在“周流六虚功”的薄弱处。出到第六拳,“周流八劲”隐隐动摇,万归藏一个跟斗向后翻出,双脚还没着地,忽又飘然向前,贴地掠向陆渐。

劲气扑面,陆渐双眼迷离,全凭“九渊九审之相”感知敌方走势,避实就虚,向后飞退,退却中使出“万法空寂之相”,不住宣泄万归藏的气势。谁知这一次“周流八劲”不弱反强,势如野马狂奔,气势与时剧增,陆渐退到十丈,来劲强了数倍,好似刀剑狂舞、破空而来,将他护体真气冲得七零八落。陆渐的喉头微微发甜,陡然站定身形,大喝一声,转为“唯我独尊之相”,刹那间,气势提升到了极点。

空中“哧哧”轻响,“大金刚神力”撞上了“周流八劲”,两般劲力激荡交锋,陆渐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只觉送出的内力越多,涌来的劲力越强。若说“周流八劲”是火,“大金刚神力”就是风,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若说“周流八劲”是一条狂龙,那么“大金刚神力”就是它的口中之食,这条狂龙不住吞噬陆渐的劲力,无论他送出多少,统统化为乌有。

光阴流逝如飞,陆渐渐感乏力,他的丹田空空荡荡,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突然间,他双腿一软,倒退三步,两脚插入海里,眼前一阵昏黑,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弱反强,铺天盖地般冲来。陆渐只觉胸口一热,鲜血夺口而出,不由得向后一仰,扑通栽进海里,苦涩的海水灌入口鼻,跟着两眼一黑,陡然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渐悠悠醒转,身子似要散架,五脏六腑挤成一团,身下又冷又湿,伸手一摸,全是沙粒。他禁不住睁眼望去,只见天色将暮,夕照如金,万归藏站在落日光中,目光凝注自己。

“小子,服了么?”万归藏忽地开口,眉宇间透出一丝讥嘲。

陆渐张了张嘴,口中尽是血腥之气,他哑声说道:“万归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说废话?”

万归藏冷哼一声,说道:“我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陆渐道:“那你什么意思?”

万归藏沉默不语。他一生行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可是面对这个少年,始终无法狠下毒手。每到紧要关头,他的心底总有一股念头,努力抗拒他的杀意。万归藏苦苦猜想,也猜不出其中的原由,到后来,只好猜想鱼和尚、谷神通先后弃世,自己苦无对手,寂寞无聊,陆渐难得劲敌,与之缠斗,大可消愁解闷。这念头似乎有理,可是转念一想,万归藏又觉不对,他生平重实效、轻虚名,极少沉溺某事,武学如商道,于他而言只是工具,尽管修炼甚勤,可是从不痴迷。换在二十年前,他只会把陆渐视为对手,置之死地而后快,决不会玩敌自娱,为来日树下一个强敌。

万归藏犹豫不决,脸色忽明忽暗,沉默良久,轻轻叹道:“陆渐,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不再与我为敌,我不但饶你不死,还给你敌国之富,世间荣华富贵,随你予取予求。”

陆渐冷笑不答。万归藏注视他时许,忽又笑笑,说道:“陆渐,今日一战,你接了我几招?”

陆渐当时浑然忘我,压根儿没有计数,听了这话,张口结舌。万归藏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一共接了六招,当年的鱼和尚也望尘莫及。陆渐,你年方弱冠,有此造诣,放眼古今,也是罕见罕闻,又何苦为了几个饥民,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你说得容易!”陆渐怒气上冲,“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吗?你典卖过自己的儿女吗?你见过婴儿饥饿,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吗?”

万归藏冷笑道:“饿肚子也好,卖儿女也罢,都是他们自己无能。中土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几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死人?若不死人,怎能叫大明人心涣散?人心不散,天下不乱,天下不乱,又如何改朝换代,施行思禽祖师‘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

“好啊!”陆渐大声说,“既然都是死人,干么要死百姓,你自己死了岂不更好?”

“胡说八道!”万归藏目涌怒色,“凡夫俗子,也配与老夫并论?”扬手吸起一粒石子,向天一挥,“嗖”,石子为内劲所激,飞起十丈来高,划过虚空,落入海里。

“看见了么?”万归藏冷冷一笑,“这天下的百姓不过都是地上的石头,飞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这个天就是我万归藏,不明白我的‘天之道’,你一辈子也休想胜我。”

陆渐沉默一下,忽地挣扎起来,抓起一把泥土,远远丢入海里,波涛一卷,泥土消失无迹。陆渐扬声道:“万归藏,你也瞧见了么?大海深广无比,什么泥巴石头都容纳。这个海就是我陆渐,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的‘海之道’会打败你的‘天之道’!”

万归藏一呆,忽地哈哈大笑,大袖一拂,朗声道:“好小子,志气可嘉。我若现在杀你,反而自显心虚。好,我倒要看看,你的‘海之道’是个什么样子!”一抬手,忽然扣住陆渐的肩膀,陆渐内伤未愈,无力抵挡,任他抓着飞奔,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呢……”

万归藏冷冷不答。陆渐又叫:“你带我上哪儿去?”万归藏依旧沉默。

奔走两日,进入杭州城内,两人来到西湖边上,万归藏登上一座酒楼,飘然坐下。店伙计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么?”万归藏不答,从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随手一挥,竹筷“哧哧哧”没入对面粉壁,齐整整摆出三个三角形,大小无二,边角一同,三者互相嵌合,看上去十分古怪。

伙计脸色惨变,转身快步下楼,不一会儿,噔噔噔脚步声响,掌柜的跑了上来,磕头便拜:“老主人驾到,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万归藏也不瞧他,冷冷道:“臭规矩就免了,我问你,艾伊丝可有消息?”掌柜低声说:“老主人,此间人多……”万归藏移目望去,众酒客纷纷盯着这边,当下笑了笑,说道:“人少还不容易?”抓起两根筷子,一挥手,筷子疾去如电,没入一名酒客双眼,那人凄声惨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陆渐又惊又怒,指着万归藏道:“你……你……”万归藏也不理他,冷笑道:“要命的快滚,不要命的留下!”酒客们魂不附体,一哄而下,酒楼上冷冷清清,只剩下那伤者哀号不已。

“老主人见谅!”掌柜面无人色,颤声说道,“安庆一战,西财神时运不济,被戚继光和谷缜联手击败,她自知罪当万死,只等老主人责罚。”

陆渐闻讯狂喜,他只当谷缜已死,不料还在人间,足见“六虚毒”也不是无法可解,正如谷缜所言,助人者天必助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万归藏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讶色,眉头微微一皱,忽又舒展开来,笑着说道:“谷缜还活着?呵,好啊,有趣极了。”一拍桌子,高叫一声,“拿酒来!”

他不怒反喜,掌柜心中纳闷,应声奉上美酒佳肴。陆渐吃了多日的野果,嘴里寡淡无味,当下也不客气,埋头大吃大喝。万归藏多年来吞津服气,对人间的烟火食兴致缺缺,菜品虽繁,每品只尝一箸,杯中之酒,也只小酌了两口。

忽听楼下喧哗,噔噔噔上来几名捕快,为首的捕头高叫:“凶手在哪儿?”两名证人纷纷指定万归藏:“就是他。”捕头脸一沉,厉声道:“锁起来。”

一名捕快抖开铁锁,向万归藏当头套下。陆渐心叫不好,正要挺身阻止,铁锁呼地转回,势如怪蟒摆尾,将持锁的捕快打得脑浆迸出,铁链脱手飞出,正中捕头面门,打得他面目全非,倒地气绝。铁链浑如一件活物,连杀两人,去势不减,又向第三名捕快飞去,那人吓得呆若木鸡,连躲闪也忘了。

“咻”,陆渐忽地伸出筷子,拈住铁链末端,铁链抖了两下,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万归藏轻哼一声,陆渐却若无其事,掉转筷子,夹起一块醋溜排骨放进口中,嚼得嘎嘣作响,又见众捕快痴痴呆呆,扬声说道:“还等什么?还不快走?”众人如梦方醒,争先恐后地逃下楼去。

“小子!”万归藏口气冰冷,“你又插手我的事情,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渐笑道:“吃饭杀人,败人胃口,等我吃完,再杀不迟。”万归藏道:“人走光了,还杀什么?”陆渐道:“我不是人吗?等我吃饱了,你杀我不就得了?”万归藏看他一眼,笑道:“何必等到吃饱?”陆渐也笑:“做饱死鬼比较痛快。”

他面对天下第一高手,睥睨生死,谈笑风生,一边的掌柜酒保无不心折。万归藏也点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说罢拂袖起身,“走吧!”陆渐道:“上哪儿?”万归藏笑道:“南京得一山庄!”

这六个字落入陆渐耳中,胜过天下任何武功,他张口结舌,“啪嗒”,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万归藏笑道:“堂堂金刚传人,连筷子也拿不稳吗?”陆渐定了定神,咬牙道:“万归藏,凡事冲着我来,不要牵连他人!”万归藏笑道:“是么,陆大海和商清影也是‘他人’?”

陆渐面无血色,双手微微发抖,吸一口气道:“万归藏,你身为西城之主,有本事,堂堂正正地将我杀了,威逼我的家人,又算什么本事?”

万归藏漫不经意地道:“随你怎么说,得一山庄我去定了,你若不来,我也不勉强!”说完袖手下楼。陆渐呆了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两人向北进发。陆渐害怕万归藏伤害祖父、母亲,一路上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万归藏却是潇洒自若,抱膝长啸,吟赏风月,如果不知底细,还当他是一位游方的名士,决料不到此公杀人如麻,乃是天字第一号的杀星。

“黑天劫力”十分奇妙,与“大金刚神力”互为功用,还没未到达南京,陆渐的内伤痊愈了大半。万归藏看在眼里,也是暗暗称奇,要知道,当年鱼和尚的内伤与陆渐相差不多,终生未愈,因此死在东瀛。陆渐的心中也打定主意,万归藏若对亲人不利,只有与他以死相拼。

这一日,到了得一山庄,万归藏看了一眼庄前对联,冷笑道:“天地清宁?呵,沈舟虚阴谋有余,智量不足,眼里的天地实在太小!”陆渐忍不住冷冷讥讽:“大言不惭,天与地摆在那儿,在谁眼里不是一样?”

万归藏摇头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过是头顶一方,脚下一块,沈舟虚眼里的天地稍大一些,可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好炫耀的。”陆渐反唇相讥:“你眼里的天地有多大?”

“天地?”万归藏笑了笑,“万某眼里,没有什么天地!”陆渐道:“鬼话连篇!”万归藏笑道:“小子你懂什么?万某眼里,天不能覆,地不能载,不生不灭,有无同参。”陆渐呸了一声,又骂:“故弄玄虚!”万归藏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庄丁看见二人,入内禀报,五大劫奴赶出,看见陆渐,不胜惊喜,又见万归藏,又是莫名骇异,全都立在门首发呆。陆渐看见五人,大声问道:“你们回来了么?”

莫乙苦着脸说:“回部主,我们找不到你,只好回庄等死,天幸部主无恙……”说到这儿,想要干笑几声,可是一瞧万归藏的脸色,却又胆战心惊,面颊一阵抽动。

万归藏一言不发,走入灵堂,陆渐一皱眉头,也快步赶上。

时过月余,沈舟虚的遗体已经下葬,堂上仅有牌位供奉。商清影闻讯赶出,看到陆渐,不胜惊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连连摆手,商清影心中奇怪,问道:“渐儿,你怎么了?”陆渐绷紧面皮,一言不发。

万归藏上前一步,拈起一缕线香,看了一会儿牌位,忽而笑道:“沈老弟,鄙人三十年不曾向人折腰,今日为你破例一次。”举香过顶,深深一揖。

商清影欠身还礼:“敢问足下尊号?”万归藏笑道:“不才姓万,名归藏!”商清影脸上血色尽失,不由得倒退两步。

灵堂里一片死寂,突然间,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渐儿!”陆大海从后堂奔出,一把搂住陆渐,没口子叫道:“臭小子,你上哪儿了?几个月没有音讯,差点儿急死我了。”

陆渐叹道:“爷爷,我没事。”话音方落,忽听万归藏说道:“陆渐,今日就此作罢,九月九日,你也要来么?”陆渐不料他前来山庄,只是祭奠亡父,心中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听这一问,冷冷道:“我当然要去!”万归藏点头道:“我这人不爱废话,你跟我作对以前,好好想一想此间二人!”说到这儿,他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陆大海,笑了笑,大步出门。

陆渐发了一阵呆,将母亲、祖父扶至后堂,说了这些日子的遭遇。二老各各叹息,陆大海说:“莫乙他们一回来就哭,说你多半遭了不幸,我心中一急,顿时病倒。还是你娘支撑得住,自己明明难过,还要照顾我这老东西,她说你福大命大,保定无事。我还只当她有意劝慰,如今看来,终归是亲生母子,哪怕相距千里,悲喜祸福都有感应。”

陆渐苦笑道:“全怪孩儿不孝,连累二位长辈挂念。”陆大海拉着他唉声叹气,商清影也叹道:“人都说万城主无情无义,但他没有杀你,又来祭奠你爹,足见传言未必是真。”

陆渐摇头道:“妈,您不知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说是来祭奠,实是向我示威,将来再与他作对,您和爷爷必有凶险。”陆大海道:“这么说,你不惹他,不就没事了吗?”

“爷爷,你没听他临走前说的话么?”陆渐长叹了一口气,“九月九日,论道灭神,这一次,万归藏非灭东岛不可。谷岛王死了,谷缜身为东岛少主,十九与岛偕亡,我不惹万归藏,难道眼睁睁地看他杀死谷缜么?”

陆大海叫道:“那怎么成?”陆渐苦笑一下,抬起头来,盯着屋顶发愣。

“渐儿!”商清影幽幽开口,“谷缜只有你一个兄弟!”陆渐应声一颤,回头盯着母亲,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低声说:“妈,我明白!”商清影怔怔望着他,眼里闪过一抹泪光:“我与陆伯你不用担心,到了明天,我就带他去乡下躲避,如论如何,不让万归藏找到我们。”

“找到了也不怕!”陆大海一拍大腿,豪气顿生,“小老儿七十多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再活几年,也没多少兴味。渐儿,你要救兄弟,尽管高高兴兴地去救,万归藏要杀我,也随他痛痛快快地来杀。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就跟阎王老儿吹嘘吹嘘,我陆大海百无一用,却有一个义气深重、英雄了得的好孙子。说不定阎王老儿一高兴,将我遣送到好人家,下辈子当富翁、考状元!”

陆渐听了这话,心中越发难过。商清影见他衣衫褴褛,处处见肉,知他这些日子吃尽了苦头,不容他再说,连声催促他沐浴更衣。

陆渐更衣出来,遇上五大劫奴,一个个鬼头鬼脑,似乎有话要说,陆渐问道:“你们找我有事?”

莫乙用力一推薛耳,说道:“我没事,他有事!”薛耳脸红筋胀,不胜忸怩,期期艾艾地说:“我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你们……你们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们怎么管?人……人家认定了你和鹰勾鼻子,我……我们,哈,想管也不行?”

“你幸灾乐祸。”薛耳一边说,一边泪花乱转,俨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归斗笠乱颤,似乎也在发噱,只有苏闻香搓着双手,踱来踱去。

陆渐心中奇怪,正要详细盘问,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还是我来说吧。”随这声音,月门内转出两个绝色夷女,陆渐认出是兰幽、青娥,吃惊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冉冉拜倒。陆渐大惊,闪开叫道:“二位姑娘这是何意?”兰幽道:“还请陆大侠为我姊妹作主。”陆渐心生忐忑,迟疑道:“莫非……我这几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兰幽摇头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陆大侠答应两桩婚事。”

“婚事?”陆渐更奇,“谁的婚事?”兰幽脸一红,和青娥对视一眼,幽幽道:“一桩是我与闻香,一桩是青娥与薛先生。”

陆渐又惊又喜,又觉难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视薛耳、苏闻香笑道:“此话当真?”苏闻香的大鼻子碰到胸口,一脸的无可奈何。薛耳面皮涨紫,结结巴巴地说:“小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突然找来,说要成亲,无论我们怎么说,她们就是不听。”

这等美人逼婚之事,陆渐闻所未闻,他哑然失笑,想了想问:“兰幽、青娥,你二人为何要嫁给苏、薛二君?”

兰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笃,我醉心香道,青娥痴迷音乐,各自都有心得。当年我二人自视甚高,曾经对月发誓,将来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与音乐上胜过我二人。谁知放眼世间,竟然没有一个男子足以匹配。时过多年,本来已经绝望,不料天可怜见,此来中土,竟然遇上了闻香与薛先生。我对闻香固然一见倾心,青娥对薛先生也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找来此处。但不知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们貌丑微贱,始终不肯收纳,后来又说,不得陆大侠准允,决不成婚。”

陆渐苦笑道:“苏、薛二君与我关系特殊,二位知道‘黑天劫’么?”兰幽未答,青娥抢着说:“此事我们已经知道,陆大侠是劫主,薛先生、苏先生是劫奴,无主无奴,劫奴生死系于劫主。”陆渐奇道:“二位知道了,还是愿意下嫁么?”二女齐声道:“还望陆先生成全。”

陆渐大为感动,扶起二女,转向苏、薛二人道:“你们说了,不得我准允,决不成婚,那么只要我答应,你们就肯成婚吗?”苏、薛二人目定口呆,薛耳苦着脸道:“部主有令,薛某断无不从,只是……”陆渐打断他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险前来,算是瞧得起你们。既然你们断无不从,那么就由我作主,选择吉日成婚。”

兰幽、青娥大喜,面露笑意。苏闻香、薛耳闻言,心中百味杂陈,忽地齐齐拜倒,苏闻香叹道:“部主,这事还是不妥。”陆渐道:“怎么不妥?”苏闻香道:“部主都未婚配,做属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说得是。”

“一派歪理!”陆渐又好气,又好笑,“若我一生不娶,你们也做一辈子光棍吗?”

“对。”二人齐声道,“部主不娶,我们也不娶。”兰幽、青娥听得焦急,与薛、苏二人并肩跪下,泪如走珠,滚落双颊。

陆渐望着四人,心中波翻浪涌,起伏间尽是姚晴的影子,他怔了半晌,摇头说:“你们……唉,就不要为难我啦!”也不多说,默默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忽见商清影在坐,书案上热腾腾摆满菜肴。陆渐心中一暖,叫了声“妈”,商清影含笑起身,见他头发润湿,取棉布给他拭干。陆渐自幼流离,忽得母亲关爱,颇有一些不惯,低头耷脑,满脸通红。

擦干了头发,商清影叫他用饭,陆渐吃了两口,连道好吃,又问明是商清影亲手所做,更添食欲,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抬头时,见商清影微笑注视,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难看。”商清影一边收拾碗快,一边笑道:“哪里话,在我眼里,这样子才好呢,难道说,装模作样的才好看么?”陆渐挠头直笑。

母子二人难分难舍,秉烛闲聊。陆渐说起苏、薛二人的婚事,苦笑道:“妈,你说,他们成婚就成婚,干吗拉扯我进来?”商清影含笑听完,说道:“你们的谈话我也听见了,苏、薛二君说得对,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陆渐一怔,掉过头去,注视那一点烛光,心里涌起莫名的感伤。

商清影叹道:“渐儿,妈与你相认太晚,要不然,我一定教你书画诗文,琴棋经传,没有王孙公子的风调,也不失为书香弟子。倘若这样,姚小姐也不会瞧不起你了。”

陆渐心知姚晴的症结不在这里,可也不愿向商清影挑明,附和道:“妈,你要教我本事,现在也不晚,你现在教,我马上学。”商清影道:“好啊,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陆渐汗颜道:“我的字可不见不得人。”当下写了名字,的确形如涂鸦,叫人不能辨认。商清影一时莞尔,接过笔,也写下“陆渐”两字,骨秀肉匀,神采飘逸。陆渐笑道:“还是妈写得好看。你教教我好么?”

商清影笑道:“怎么不好?”起身走到陆渐身后,把住他的手说,“练字先要明白如何运笔,卫夫人在《笔阵图》里说:‘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说罢逐句解释,陆渐忍不住问道:“这卫夫人是女子么?”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还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陆渐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谁说女子不如男儿,不止这卫夫人,娘亲、阿晴、宁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姐姐,都很了不起。”

思忖间,忽觉商清影手指颤抖,几乎无法下笔。母子连心,陆渐猜到母亲的心思,胸中一阵剧痛,强笑道:“妈,你怎么了,还不教我写字?”商清影涩声道:“好,好,我教,我教你……”口中如此说,手指仍是颤抖,清泪点点,滴在宣纸上面,洇染出大团墨迹。

陆渐搁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将她搂入怀里,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陆渐的衣衫失声痛哭。陆渐叹道:“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谷缜带来,和他一起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陆渐胸前,听得这话,忽觉两月不见,这儿子越发刚毅,站在面前,好比一座大山,遮风挡雨,足堪倚靠,不由心想:“姚姑娘有眼不识真金,她不嫁给渐儿,只是她自己福薄。”于是抹泪坐回原处,叹道:“渐儿,你不知道,谷缜跟你不同,从小时起,他就不爱定性,厌烦教条,喜欢新奇,就如一阵清风,锁不死,拦不住,真要他陪着我这老太婆,不将他活活闷死才怪!”

陆渐笑道:“你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没几个好活了!”

“近墨者黑!”商清影白他一眼,“你这孩子,也学你弟弟油嘴滑舌啦!”陆渐道:“这可不是油嘴滑舌,这是我的心里话。”商清影哑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为人夸赞无算,几乎不曾放在心上,唯独此时儿子的赞美让她心甜如蜜,伸手抚着陆渐鬓发,久久凝注,说不出一句话来。

九九之期越来越近,众人只恨光阴短促,越发珍惜眼前。次日午后,大家在后院聚坐,陆渐端茶侍水,陆大海胡吹海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说破,搂着谷萍儿含笑聆听。

这时燕未归进来说道:“仙碧小姐求见。”陆渐心头一喜,问道:“就她一个?”燕未归道:“雷帝子也来了。”

陆渐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厅等候,三人久别重逢,喜不自胜。虞照眼利,一见陆渐,点头笑道:“好家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来来来,废话少说,咱们先找一个地方,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说道:“你想是认错人了,这话当与姓谷的小子说去,我这次来,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训斥,老大没趣,摸了摸鼻子,长叹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不理他,说道:“陆渐,论道灭神,你去不去?”陆渐点头道:“非去不可。”仙碧没答,虞照拍手道:“看吧,我就说了吧!”顿了顿又说,“陆渐,你去了,打算帮谁?”陆渐不假思索,张口便答:“我帮谷缜!”

虞照拍手大笑,高叫道:“好陆渐,跟我想的一样!去他妈的东岛西城,老子这次去,就是给谷老弟助拳的!”陆渐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仙碧却说:“虞照,你是雷部之主,谷缜是东岛少主,形势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声,冷冷道:“娘儿们就是废话多,老子看人,顺眼就成。”

仙碧正色道:“雷部死在东岛手下的不知凡几,就算你肯帮谷缜,雷部弟子也未必答应。”虞照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仙碧转向陆渐道:“万归藏发出‘周流令符’,号令西城,倾城而出,攻打东岛,八部若是抗命,罪与东岛等同。陆渐,你是天部之主,接到令符没有?”

陆渐摇头道:“他根本不想我去!”仙碧想了想,又说:“家父母就在海边,海船也已备好,陆渐,你要去东岛,可与我们同行。”陆渐心头一沉,点头道:“容我拜别家母。”

他转入后堂道别,商清影心中悲苦,拉着他的手叮嘱几句,又一同来到前厅与仙碧、虞照见过。虞照一向脱略形迹、不拘礼数,但知道商清影是陆渐、谷缜之母,居然也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商清影慌忙还礼,说道:“虞先生、仙碧小姐,渐儿往日多承庇佑,此去大海微茫,凶险难测,还请二位多多关照。”仙碧笑道:“哪里话?陆渐神通盖世,只怕到时候还得他关照我们。”商清影微微苦笑,看了儿子一眼,心中的担忧又添了几分。

除了天部弟子、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也执意随行。陆渐与母亲、祖父挥泪而别。虞照一边看得皱眉,待到走远,说道:“陆渐,不是为兄说你,好男儿志在四方,离家一次落泪一次,家门前的眼泪还不流成河了?”

陆渐满脸羞红,仙碧却骂道:“什么话?你当人人都像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虞照道:“是啊,你们都有妈,我是个无爹无妈的人,无爹无妈,哈,就是痛快。”

原来虞照的师父修炼电劲,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拣来的孤儿。仙碧话一出口,就觉后悔,沉默时许,偷眼瞧去,但见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并不放在心上。

时已秋凉,天气高肃,远近丘山半染黄绿,带着几分萧索,道边长草瘦劲,在微风中抖擞精神,几朵红白野菊将开未放,淡淡芳气随风飘散,阡陌处处皆有余香。俄而长风转暖,迎面拂来。陆渐一抬头,忽见远岸长沙,碧水微茫,几张白帆冻僵了也似,贴在碧海青天之上。

海岸边男女不少,可在陆渐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人。

姚晴就在不远,抱膝坐在一块礁石上面,白衣如云,满头青丝也用白网巾包着,面对天长海阔,越发素淡有神。

姚晴侧身独坐,瞧也不瞧这方。陆渐心中伤感,神思恍惚,不觉温黛夫妇走近,温黛连叫两声“陆道友”,他才还醒过来,红着脸行礼:“地母娘娘安好。”

温黛说道:“临江斗宝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万归藏也去了?”陆渐道:“是啊,这一个多月,他一直跟我纠缠。”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动容,温黛问道:“交手了吗?”陆渐默默点头,温黛急切道:“谁胜谁负?”陆渐苦笑道:“那还用说吗?”

“奇怪!”仙太奴拈须说道,“万归藏没有杀你?”陆渐摇了摇头,困惑道:“不知怎么的,他好几次都要杀我,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下手。”

仙太奴双眉一挑,冲着妻子说道:“果然!”温黛点了点头,也道:“果然!”

两人眼神交会,言语古怪,陆渐忍不住问:“果然什么?”温黛正色道:“陆渐,你曾用‘分魔大法’助万归藏脱劫,对不对?”陆渐点头道:“这有什么关系?”

温黛道:“分魔大法,并非万归藏首创,乃是前代地母悟出,记在《太岁经》中,防范弟子走火入魔之用。使用这一法门的两人,必须修为相若、境界相当,故以万归藏之强,只有炼神高手,方能为他‘分魔’。当年万归藏归隐之前,曾向我询问过‘分魔大法’,当时我不敢隐瞒,大体的法子都告诉他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我有意无意,并没对他细说。”

“什么事?”陆渐心生好奇。

温黛叹道:“精气神人之三宝,分魔大法,要旨不在于精、气,而在于其中的‘神’。神者意也,关乎心性灵智,微妙不可言说。万归藏的心魔是一种神意,你助他抗拒心魔,用的也是神意。分魔之法,艰险万端,双方的神意交会如一,容不得半点儿差池。万归藏是着魔之人,你是分魔之人,他的修为又高过你,故而分魔之时,必是他采取主动,调和心性,迎合你的神意,无形之中,把你的神意纳入了他自身的神意。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万归藏克服了心魔,你的神意却在他的神意中盘踞下来,所以在你二人之间,生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联系。也即是说,万归藏跟你在一起,有时会迷失心性,错把自己当成是你。这时间,如果他要杀你,本我中你的那一部分神意,就会拼命抗拒他的杀机,叫他出手之时生出种种顾虑!”

她说到这儿,只见陆渐一脸糊涂,不由苦笑道:“这样说吧,经过分魔,你二人的心性都起了变化,你的一部分变成了万归藏,万归藏的一部分变成了你。万归藏如果杀了你,无异于否定了他自己,此人一生自信,断不能容忍此事,所以他杀得了天下人,独独很难杀得了你!”

仙碧忍不住问道:“义父很难杀死陆渐,反过来说,陆渐也杀不死义父?”仙太奴点头道:“想来大抵如此,不过后者缺少依据,万归藏武功太高,陆渐没有杀他的机会。”温黛叹道:“这件事不可对外宣露,万归藏天纵奇才,一旦知道原由,难保没有克制之道。留下这个破绽,一来陆渐可以保命,二来,将来你们生死较量,这一个破绽,没准儿会决定最后的成败!”

这一番话十分玄虚,陆渐听得半信半疑,这时左飞卿走上来说:“地母,西风起了。”温黛闻言,召集弟子上船,陆渐回头一瞧,礁石上空空如也,姚晴已经不知去向。

陆渐不胜怅惘,默默率众登船。地部海船的通体青碧,造船的木材均为粗大的原木,尚未刨制不说,还有许多翠绿枝丫,与其说是船板,不如说是大树。树木间不用铁钉榫头联结,只以藤蔓缠绕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丛林,绿树丛中还有若干小花,星星点缀,清香迷人。

陆渐惊讶道:“莫乙,这样的船,海浪一打,不会散架吗?”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这艘‘千春长绿’模样奇怪,其实坚固得很。”

“千春长绿?”陆渐不解。莫乙道:“那是这艘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更妙,满船树藤开花,姹紫嫣红,仿佛一座百花盛放的小岛。”陆渐默默听着,不觉有些神往。

温黛见兰幽、青娥均是夷女,心生亲近,将二女叫到舱中询问,得知情由,与仙太奴啧啧称奇。仙太奴说:“因香结缘,因音乐而生爱恋,这两段姻缘若能成就,当是我西城的一段佳话!”温黛笑着称是。

兰幽机灵,见温黛和蔼可亲,心念一转,深深拜倒。温黛讶道:“你拜我做什么?”兰幽笑道:“这两段姻缘能否成就,还需地母娘娘相助。”温黛大奇,详细询问,兰幽便将苏、薛二人的志愿说了。

温黛夫妇面面相对,温黛道:“老身又能做什么?”兰幽笑道:“我见地部中美人如云,敢请娘娘为我家部主物色一位才貌双全的姐妹,部主既得佳偶,我二人也能得尝心愿,岂不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孩子,陆道友心里原本有一个人,只是……”欲言又止,终究默然。兰幽不便多问,却由此留了心。

借着西风,三艘海船联帆而进,身后落日西坠,余晖如火,前方一轮明月跃出海底,玲珑皎洁,清辉飘飘洒落,千里海波霜凝雪铸,化为了一片银色世界。

陆渐无法入睡,登上甲板,眺望大海,心中十分矛盾,既盼早早赶到谷缜身边,与他并肩对敌,又隐隐盼这三艘海船永远也不能抵达灵鳌岛。

站立良久,晚风吹来,凉意漫生,忽听有人脆声说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做什么?”陆渐应声一颤,回头望去,姚晴坐在船边,目似秋水,凝注远方,海波荡漾,银光浮动,投在在少女身上,忽蓝忽白,变幻无方,有如一片水幕,将二人远远隔开。陆渐如在梦境,望着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么?”姚晴轻哼一声。陆渐道:“我……我……”姚晴又道:“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真讨厌。”陆渐吸一口气,苦笑道:“阿晴,你怎么来了?”姚晴冷冷道:“不想见我么?好啊,我现在就走,免得弄脏了陆大侠的眼睛。”说完起身就走,陆渐心急,一个箭步抢出,抓住姚晴的皓腕。

姚晴一挣未开,怒道:“陆大侠,你本领大了,就敢欺负女孩子吗?”陆渐电也似的缩回手去,苦笑道:“阿晴,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又何苦还要说话伤我?”

姚晴沉默时许,忽道:“这次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陆渐道:“我这次来,一为帮助谷缜,二是消解东岛西城多年的恩怨。”

姚晴冷冷道:“就凭你么?”陆渐汗颜道:“说得是,我不自量力!”姚晴道:“你知道就好,此去灵鳌岛,我劝你不要逞强!”

陆渐叹了口气,闷闷说道:“我不逞强,谷缜一定会死。”姚晴掉头看来,两眼出火,冷冷道:“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了?”陆渐叹道:“阿晴,为了你,我也一样!”姚晴啐了一口:“谁要跟臭狐狸一样,他是他,我是我,你再把我俩相比,休怪我翻脸无情!”一拂袖,转身走了。

陆渐站在船头,吹了一阵海风,心中稍稍平静。他返回舱中,正要上床,忽觉身边有异,慌忙弹身跳起,大喝一声“谁”,可是无人答应。他燃起蜡烛,烛光所至,照出一张秀美无俦的脸庞,双目紧闭,似已昏迷。

“阿晴?”陆渐大惊失色,伸手欲抱,忽觉被衾之下,姚晴一丝不挂,温香软玉触手可及。陆渐的心子一通狂跳,四处寻找衣衫,却是一件也无,无奈之下,只得用衾被将她裹起,催动内力,透入姚晴体内。

真气数转,姚晴呻吟一声,口鼻间呼出一丝甜香。香气入鼻,陆渐的头脑微微晕眩,慌忙运转神功,才将眩晕驱走。忽听嘤咛一声,姚晴秀眼张开,看到陆渐,先吃一惊,继而发现自身窘况,又惊又怒,一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挥手,衾被滑落,春光乍泄,陆渐看在眼里,不觉心湖生波,双颊滚烫,定定看着姚晴,一时忘了挪开双眼。姚晴见他眼神异样,又气又急,慌忙掩住身子,大声叫道:“臭陆渐,你再瞧,我……我杀了你!”

陆渐还醒过来,匆匆扭过头去,只听姚晴寒声道:“陆渐,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陆渐忙道:“跟我无关,我一进来,你就在这儿了!”

“谅你也不敢!”姚晴气头一过,平静下来,“我刚才进入船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时以为是妆台上的香膏,不料躺在床上,忽就没了知觉。陆渐,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鬼鼻’合了迷香?”

“决然不是!”陆渐叫了起来,“苏闻香我也敢担保,他一贯老实,没有我的命令,决计不敢使香害人!”姚晴气道:“这迷香怎么来的?为什么迷昏了我,又送到你的房里?”陆渐沉思一下,忽道:“莫非是她?”姚晴道:“谁?”陆渐定一定神,将兰幽、青娥与苏、薛二人的事说了一遍。姚晴气道:“还用说吗?一定是这个兰幽捣鬼。我跟她无仇无怨,她为什么陷害我?”

陆渐又将苏闻香的志愿说了,叹道:“兰幽心急嫁给苏闻香,想我早日成亲,故而出此下策……”正说着,忽听门外有人说话,听声音,竟是青娥和兰幽。陆渐怒道:“来得正好。”正要推门出去,忽被姚晴拽住,低声道:“傻子,你疯了么?你这么一闹,还不人尽皆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先将她们打倒,再送你回去……”话没说完,一个温软光嫩的身子贴上来,姚晴的声音低不可闻:“傻子,你这么讨厌我么?一刻不停,只想赶我走么?”

陆渐的脑子“嗡“的一声,无端大了数倍,身子僵硬如石,口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哪有……”忽听姚晴嗤笑骂道:“逗你呢,像你这种傻子,那样的美事儿,想也不要想!”

“是,是!”陆渐听了这话,反倒松了一口气,抱起姚晴,走到门边,侧耳听了时许,外面沉寂下来。他推门而出,正要向前,前方人影一闪,兰幽忽地拦住去路,笑嘻嘻说道:“陆大侠,你上哪儿去?”

陆渐情急间不及多说,长吸一口气,以“大金刚神力“喷出,虽只一团空气,数步之内却也不下于铁弹石丸。兰幽胸口一闷,瘫倒在地。陆渐从她身上一跃而过,跑到姚晴舱内,出了一身透汗。一眼扫去,姚晴衣衫都在床上,便将她丢在床上,掉头说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姚晴道:“慢着,你的被子拿走!”只听一阵窸窸窣窣,姚晴穿上衣服,把被子丢给陆渐,陆渐接过,只觉触手温热,一想到这被子姚晴用过,登时心跳加快,绮念丛生。他长吸一口气,正要出门,姚晴忽道:“慢着,我跟你一起去!”陆渐回头望去,姚晴脸上怒气未消,不由心头一沉,忙道:“你要做什么?”

姚晴怒道:“当然是跟那个番婆子算账,她害我出丑,我要她的命!”陆渐吓了一跳,赶忙打躬作揖:“阿晴,看我面子,饶她这次,她也是为情所苦,才会出此下策。如果你心气不顺,不妨冲着我来,要打要杀,我决不皱一下眉头!”

“又逞英雄?”姚晴气得俏脸发白,狠狠盯了陆渐一会儿,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你这个傻子,老是想着别人!唉,什么时候,你才肯为自己想一想呢?”

陆渐挠了挠头,支吾道:“为自己想一想,想什么?”姚晴血涌面颊,咬了咬嘴唇,忽地伸手将他一掀,低喝道:“滚出去!”

陆渐前脚出门,姚晴从后面将门摔上。陆渐闷闷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返回本舱,他解开兰幽穴道,还没来得及责备,兰幽劈头便说:“陆大侠,你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怎么到嘴的羊肉也不吃?”陆渐一愣,没好气道:“好家伙,我没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兰幽撇了撇嘴:“我妈从小跟我说,男人都是狼,见不得光溜溜的女人,我瞧你不是狼,倒是一只羊乖乖,干脆咩咩咩叫三声,吃草去算了。”一甩头,愤然去了,丢下陆渐气愣发呆,心想:“明明是她的不对,怎么反倒训起我来了?”

回到床上,陆渐满心里都是姚晴娇躯半掩、羞窘万端的模样,不由心中滚热,反侧难眠。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鸣,有如千百号角一起吹响。

陆渐暗暗吃惊,披衣登上甲板,举目望去,天色方晓,四面大海波平浪静。不少西城弟子闻声来到甲板,冲着怪声起出眺望,那声音停了一会儿,忽又响起,洪亮悠长,绝非人世间任何生物发出,弟子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那是风穴里的风声!”莫乙的声音从后传来,“灵鳌岛的西北面,有一眼神奇的风穴,终年罡风不断,化水成冰,每天清晨卯时,风势加剧,穴中发出怪声,震响百里。有人说是穴中龙吟,其实也不过是狂风荡穴、天籁生发罢了。”

陆渐道:“风穴龙吟,东岛想也不远了吧!”莫乙屈指一算,说道:“不出两个时辰,就可抵达灵鳌岛了。”

陆渐凝神倾听,听了一会儿,叫来薛耳道:“你仔细听听,前面是否有炮声?”薛耳抽动左耳,忽道:“不错,有人在海上发炮。”仙太奴一边听见,下令向发炮处进发。不过十里,只见七艘大船追逐两艘小艇,陆渐瞧那大船狭长,不觉浓眉上挑,厉声叫道:“是倭寇!”

“不对。”仙太奴摇了摇头,“你看船上的旗帜。”陆渐定睛望去,大船上的旗帜白缎为底,绣了一团烈火,正奇怪,忽听虞照厉声高叫:“宁不空这狗东西,带了倭寇来打东岛么?”。

陆渐恍然大悟,七艘倭船均属火部,而那两艘小艇,当与东岛有关。陆渐怒气上冲,说道:“仙前辈,宁不空勾结倭寇、残害华人,咱们岂可坐视不理?”

仙太奴道:“火部火器犀利,千万不可小看。”说话间,两艘小艇均被击沉,艇上的东岛弟子纷纷跳水逃生。这时一艘快船赶来,船上人影一闪,跳出一个黑衣男子,步履如飞,踏浪而出。仙太奴眼利,锐声叫道:“大伙儿当心,仇老鬼到了。”众人应声一凛,纷纷抢到船头。

仇石赶到东岛弟子落海处,双手向前一伸,海水翻滚起来。东岛弟子有如煮熟了的饺子,接二连三地冒出水面,仇石一抓一个,掷向快船。

忽听一声长笑,宁不空的声音远远响起:“仇师兄,久别重逢,你就来拣小弟的便宜?”仇石脚踩着一块船板,在波浪间起伏不定:“宁师弟,火部重振旗鼓,风光无限,仇某小小占点儿便宜,料也无关大局。”

宁不空笑道:“风、雷、地三部齐至,仇师兄有何打算?”仇石冷冷道:“仇某跟他们不是一路。”宁不空道:“妙极,我跟他们也不是一路。”仇石道:“宁师弟先别高兴,我跟你也不是一路!”宁不空道:“那么仇师兄自成一路了?”仇石傲然道:“我奉万城主之令,前来告知诸位,东岛余孽,一鼓可灭,观望拖延者,定斩不饶。”宁不空笑道:“既是城主之命,宁某自当马首是瞻!”仇石冷冷道:“这么说,你我也可算是一路!”

二人遥遥对答,声音穿越风波,清而不散。虞照冷笑一声,高叫道:“仇老鬼,宁瞎子,万归藏是你们的祖宗吗?他叫你们吃狗屎,你们吃不吃?”仇石怒道:“雷疯子,你想死就死,别拿雷部弟子的性命当儿戏。”虞照笑道:“雷部弟子的性命当然不能儿戏,至于你这条小命儿,老子很有兴趣儿戏一番!”

仇石怒哼一声,宁不空笑道:“仇师兄,看来雷帝子跟我们不是一路,风君侯与城主有杀父之仇,料也不服城主管束,至于地部,温黛师姐,你有什么打算?”

温黛的声音从陆渐身后传来:“照儿、飞卿都是我一手养大,他们怎样,我就怎样!”陆渐听了浑身一热,扬声道:“我天部也一样。”

“狗奴才也来了吗?”宁不空嗤嗤冷笑,“仇师兄,看来天、地、风、雷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了不得,了不得!”

仙太奴听到这里,低声道:“宁不空这厮挑拨离间,想借万归藏之手灭我六部,以报火部之仇。”陆渐怒道:“这个奸险小人,今日决不让他生离此地。”

忽听一声轻哼,姚晴的声音传来:“你杀了他,不怕宁姑娘难过吗?”陆渐大声道:“大义当前,岂顾私谊?”姚晴冷笑道:“好呀,待会儿我倒要擦亮眼睛,看一看你的大义!”

说话间,炮声大作,火部的倭船围了上来,一轮火炮放过,“千春长绿”东摇西晃,甲板上的弟子躲闪不及,有人中炮,鲜血长流。

温黛一声令下,“千春长绿”不闪不避,径直冲向一艘倭船。只听呼啦啦一阵响,一群风部弟子站在船头,放出无数纸蝶,云笼雾罩般涌向倭船。

百名风部弟子一起施展“风蝶之术”,气势壮观,难得一见。倭船上的水手眼前白茫茫一片,跟着浑身剧痛,血如泉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火霰弹侍候。”宁不空发出一声锐叫,紧跟着声如炸雷,两艘战船吐出百道火光,与满天纸蝶遇个正着,纸蝶燃烧坠落,仿佛降了一阵火雨。

左飞卿长啸一声,飞身纵起,双袖鼓荡,向天一挥,火蝶坠势停止,纷纷扬扬地向倭船的白帆飞去,帆布一点变着,连带海船燃烧起来。

宁不空弄巧成拙,正惊怒,忽听“咄”的一声,仇石满身的鸦羽根根竖起,脚下的海水活了似的沸腾起来。他忽一扬手,两道水柱冲天射出,落在船帆上面,火势登时熄灭。

仇石桀桀怪笑,双手圈转,挽起一股海水,白亮亮如一口长剑,刷地刺向左飞卿。

风部神通忌水,左飞卿闪身躲避。忽听一声朗笑,一抹白光直奔水剑,二者相撞,“哧”地迸出蓝白火光。“雷音电龙”顺水而走,仇石浑身一麻,逆血直冲喉头,慌乱中截断水流,踏浪急退。

虞照才占上风,两艘倭船连开两炮,击中“千春长绿”,木屑纷飞,船头破了一个大洞。虞照扬眉叫道:“宁瞎子,船多炮利,也是你的神通吗?”宁不空笑道:“雷疯子,你真没见识。火部神通不离‘火’字,我这火炮之‘火’,又怎么不是神通?”

温黛细眉一挑,锐声道:“结阵。”地部弟子纷纷盘坐,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内力。地部弟子约莫百人,此刻一分为二,结成两座阵势,五十人一阵,一在船头,以温黛为首,一在船尾,以姚晴为先。

师徒二人低眉垂目、容色凝寂,“千春长绿”却活动起来,船身势如泉涌,喷出无数藤葛,有如长蛇般划开海水,飞也似的向倭船冲去。

陆渐动容道:“莫乙,这是什么神通?”莫乙笑道:“这是‘化生之阵’,地部弟子的真气集于一人,施展‘化生之术’。”

只听炮声雷动,倭船炮口红光乱吐,铅弹雨点般向甲板倾泻。陆渐心叫不好,正想设法抵挡,忽听四周刷刷连声,“长生藤”变粗变长,遮天蔽日,结成层层藤网,护住甲板上的众人。铅弹击中藤网,“哧哧哧”纷纷弹开。

一时间,海上奇观蔚然,一方面火光纵横,火龙子、火霰弹、烈阳箭、神火弩、毒鬼焰,火网交织,映照长空;另一方却是喷青吐绿,藤蔓疯长,“千春长绿”长大了数倍,形似一座青绿发光的小岛,岛屿四周,藤蔓有如蜈蚣百足,反复搅动海水,海水飞溅,一蓬蓬如白雨跳珠,火光一沾白雨,立刻熄灭消失。

倭寇倚仗火器,胆气粗壮,又见来船上多的是美貌女子,心生邪念,一边发射火器,一边操起倭语大声嘲弄,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西部高手不懂倭语,陆渐却听得明白,气涌如山,一纵身,想要冲破藤网,教训这群倭人。仙太奴扯住他道:“陆渐,你上哪儿去?”陆渐跌足道:“仙前辈,狗倭寇出言不逊,说了许多无耻言语,坏我地部姐妹的清誉!”

仙太奴皱起眉头,温黛却已远远听见,细眉一扬,大声说道:“地部听令,毁船杀人,不必留情!”

“是!”百多名女子齐声答应,好似群莺娇啼,又如百凤齐鸣,娇弱之中暗伏杀机。“千春长绿”应声变快,轰然撞上一艘倭船。船上的倭人哇哇大叫,拔出长刀,想要跳过来厮杀,不防“长生藤”变粗变长,有如海蛇巨蟒,缠绕水手,拉扯桅杆,钻入船板缝隙。只听“咔嚓嚓”一阵响,倭船土崩瓦解,变成了一堆碎钉烂木,船上的倭寇全数落水,又被水中的藤蔓牵住扯住,咕嘟嘟灌了一肚皮海水,翻着白眼沉了下去。

其他的倭人望见,无不心胆俱丧,掉船就逃。不料“千春长绿”千藤齐挥,划起水来航速惊人,转眼赶了上来,缠住了一艘倭船,三两下撕成一堆碎片儿,至于船上倭人,更无一个活命。

陆渐看得心惊胆颤,地部主生,温黛崇尚恕道,不意使出手段,竟是如此狠辣。他偷眼看向姚晴,见她双眼微闭,蛾眉轻颤,只因内力运转,双颊染了一抹亮丽的红晕。陆渐的心中一阵紧、一阵热,望着眼前女子,忽喜忽悲,不觉痴了。

一转眼的工夫,倭船毁了五艘,剩下的三艘东逃西窜,狼狈万分,水面上木板飘零,倭寇的惨叫响彻海上。宁不空又气又恨,可又破不了“化生大阵”,只能眼睁睁看着“千春长绿”大发神威。他念头数转,忽地纵声笑道:“天、地、风、雷恃多为胜,宁某以一当四,今日虽败犹荣。”

虞照笑道:“宁不空,你要不服,大伙儿舍了船上岛练练!”话音未落,左飞卿冷笑道:“蠢材,宁瞎子的激将法也就对你管用。”虞照看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一见仇老鬼的水剑,跑得比兔子还快?”

左飞卿两道白眉如长剑出匣,扬声叫道:“仇老鬼,咱们一个对一个,要人帮忙的不是好汉!”仇石道:“仇某却之不恭,不知地母意下如何?”

温黛张眼起身,漫不经意道:“天高海阔,正是鱼跃鸟飞的好时候。”宁不空阴阴一笑:“妙得很,今日论道灭神,未灭东岛,先论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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