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星猿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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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浪头已到万归藏头顶,就在这时,那一排巨浪似被无形巨刃生生劈开,玉碎琼飞般拍在万归藏左右,他挺立如故,一袭青衫在风中飒飒抖动。

德雷克远远瞧得发呆,一时忘了转舵,霍金斯见他不动,发怒道:“德雷克,你聋了吗?”正要痛骂,忽听万归藏笑道:“霍金斯,什么是克拉冈?”霍金斯应声回头,突地两眼睁圆,浑身僵硬,敢情那条巨大触手并未去远,只在万归藏身前盘曲弄影。万归藏面对那样巨物,不但了无惧色,抑且含笑注视。

这一众水手多是恶棍罪犯,亡命之徒,此时被万归藏的神气震慑住了,一个个盯着这青衣老者,身僵舌硬,动弹不得。霍金斯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挪威的水怪,千臂千手的吃人怪物……”

“千臂千手?吃人怪物?”万归藏笑道,“所以你就想逃了?”霍金斯见他如此模样,恐惧稍减,定一定神说:“若不逃走,就不能活。”万归藏微微一笑,将手一挥,霍金斯只觉劲风袭来,割面生痛,身后传来“咔嚓”一声,霍金斯回头望去,前桅不知怎地,拦腰折断,带起一股狂飙,向他头顶压来。霍金斯措手不及,吓得忘了躲闪。谷缜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向后拖出数尺,霍金斯只听轰隆巨响,木屑溅在肌肤之上,刺痛难忍,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万归藏正冲他一笑,说道:“霍金斯,你若要逃,先得问问自己的脖子,有没有这桅杆硬啊!”霍金斯茫然摇头,万归藏道:“那你还逃不逃?”霍金斯将手连摆:“不逃了,不逃了,就算被克拉冈吃了,我也不逃了。”

“很好。”万归藏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此时海中的怪叫声越来越急,浓雾淡去,晨光涌来,前方的景象渐次分明。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寒波汹涌,巨浪腾空,海面上密密麻麻浮满大鲸,大如岛屿,小者也可比海船。苍灰色的鲸背在浪涛中时隐时现,卷起滔天白浪。鲸群围着一个庞然怪物,那东西绵绵软软,闪动牛乳光泽,海水沸腾,无法见其首脑,唯见许多巨手蜿蜒伸出,在水中搅动蜷曲,有如一窝大得出奇的蟒蛇,遇见任何物事,立刻牢牢缠住。

几只大鲸被那怪物巨手所缠,张嘴摆尾,极尽痛苦,背上喷出丈余水柱,水色由白而红,渐成血色,剩余的大鲸露出森森白牙,大口噬咬,怪物肉烂血涌,血色靛蓝,混溶入海水之中。

怪物体格虽巨,也抵不住大鲸群起而攻,蓝血喷涌,渐难支持,突然间,怪物发出一声响亮的吮吸,有如长长的叹息,一会儿工夫,拖着被缠的鲸鱼,徐徐向下沉去。它体格庞大,下沉时搅起巨大的漩涡,漩涡四周,大鲸们也纷纷喷出雪白的水柱,一簇簇有如玉树琼花,一阵工夫,俱已消失水中,大团大团的蓝血从水下涌了起来,将一片海水侵染得越发阴森。

“开船吧。”万归藏一语惊醒众人。霍金斯不由喃喃道:“开……开哪儿去?”万归藏一指前方,陆渐顺其所指,极目望去,云烟缥缈中,绰约可见岬角轮廓,他心头一跳,低声道:“谷缜,你瞧!”

谷缜看了一眼,眉头深锁,虞照却啐道:“我看是万老鬼故弄玄虚,他怎么知道就是那儿?”谷缜道:“一路上我们跟踪鲸群,并未见到任何岛屿陆地,此时见到,必有蹊跷。”虞照道:“鲸踪这件事,我一向怀疑得很。试想一想,这些鲸鱼在水里都是胡游乱窜,天知道窜到哪儿去了?又怎么带我们找到潜龙?”

谷缜笑道:“虞兄不曾生活在海边,不知这鲸鱼性情。鲸鱼航游,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大有依循,走的都是熟门熟路。”虞照疑惑道:“谷老弟,你又来哄我了。上次骗我喝了海水,这回又要我将这大鱼当娘儿门,娘儿们回娘家,那才是熟门熟路。”谷缜摆手道:“虞兄少安毋躁,且听我说一件古老往事。”虞照道:“好啊,老子倒要瞧你怎么胡扯。”

谷缜笑了笑,娓娓说道:“那还是元代仁宗年间,东岛群雄义不朝元,远离中土,牛马不至。为取肉食果腹,多有弟子出海捕鲸,有一位前辈,姓名记不得了,长于航海,极擅捕鲸。有一次,他在猎杀大鲸之时,用鱼叉刺中了一只鲸鱼的背峰,不料那头大鲸十分顽强,负伤带着鱼叉潜入深海,逃之夭夭。这位前辈怅惘之余,当时也没有十分上心,不料数年之后,他再度出海捕鲸,在相同地方,又杀死了一头大鲸,割肉取油之时,发现鲸背上嵌了一柄鱼叉,木柄已经朽烂,铁叉则与大鲸血肉相连,长在一起。

“那位前辈见那铁叉眼熟,拔出一看,大吃一惊:敢情叉身之上刻着他的姓名。原来啊,这柄鱼叉正是他当年遗失之物,这头大鲸也正是当年叉底逃生之鲸,只因为时乖运蹇,多年后仍在同一处所,死在这位前辈手里。前辈遇上如此怪事,自然十分惊奇,于是潜心钻研,发现鲸群行游之时,确然依循某条惯道,依此惯道,他阻击鲸群,杀死过不少鲸鱼。可叹杀戮太过,惹动天怒,晚年时不慎失手,葬身鲸腹。好在他人是死了,这道理却流传下来。”

虞照将信将疑,说道:“这‘鲸踪’是思禽祖师所定,他也知道这个道理?”谷缜笑道:“虞兄真糊涂了,你忘了‘鲸息功’么?”虞照一愣,点头道:“不错,不错,西昆仑的‘鲸息功’得自大鲸,这位祖师与鲸鱼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何止说不清,道不明?”谷缜叹了一口气,“只怕从古至今,再无一人比他更懂得这些吞舟之鱼,是以此地鲸群聚会,或许和他有关……”说话间,天已大亮,雾气散尽,前方的景象越发清晰,鲸群沉浮不定,怪鸣起伏万端,巨鲸阵中,不时冒出那一种软体怪物,大小不一,色泽各异,触手乱舞,气势惊人。众人瞧得久了,渐渐发觉,怪物不止触手众多,更有一个如山大头,头上巨眼,在风波中明灭闪烁。

女王号摇摇晃晃,穿行在这洪荒杀场,四周腥血横流,惨烈出奇,面对这些庞然海怪,船头众人真如蝼蚁一般。海平线上,岛礁的轮廓越发明晰,在滔天浊浪间时隐时现。陆渐瞧在眼里,心中无端激动起来。

灰影忽闪,船舷边一只大鲸如山移过,光溜溜的巨背上挂着紫黑海藻。船鲸交错,洪波涌起,船只散架似的摇晃起来。众人纷纷拽住身边缆绳,站立未稳,一只巨大触手从大鲸身下破水而出,“砰”的一声挂住甲板。惊呼声登时响成一片,水手们抱头躲闪,会武者纷纷蓄势,不料那触手仅是搭在船头,一动不动,好事者冒险一瞧,却见触手已被大鲸齐根咬断,变成一截死物,断口处汁液淋漓,十分可怖。

谷缜长吐一口气,说道:“陆渐,你可瞧出这怪物的来历?”陆渐心中也是余悸未消,脸色苍白,连连摇头。谷缜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可曾想见过如此巨大的乌贼么?”众人一惊,陆渐失声道:“这是乌贼?”谷缜点了点头,陆渐定眼望去,怪物形体虽巨,却是大头巨眼,长须数十,活脱脱一副乌贼模样。

谷缜又道:“陆渐,你可知道这些鲸鱼为何会来此地?”陆渐仍是摇头,谷缜叹道,“你没瞧出来么?此地就是它们的狩猎场,这大乌贼就是它们口中的美食。”话音未落,怪响连声,一只大乌贼被十余头大鲸活活肢解,腥血四溅,残肢的败体兀自扭曲。船上女子瞧得面无人色,纷纷呕吐起来。

“奇怪。”谷缜大皱眉头,“大鲸吃乌贼,尚可想得明白,这大乌贼却为何来此?”话音未落,万归藏的声音悠悠传来:“因为去此不远,就是大海丹田。”

“大海丹田?”谷缜失笑道,“大海又不是人,哪儿会有丹田?”万归藏笑道:“问得好,那么我也问你,潜龙是什么东西?”谷缜一愣,说道:“故老相传,潜龙是一件灭世神器,威力极大。”

万归藏道:“何以有此威力?”谷缜道:“这我就不知了。”

“我却知道。”万归藏淡然道,“当年我大破东岛,在你祖父谷元阳的书房里找到一本古书,那本书中,专道潜龙。”谷缜动容道:“愿听其详。”万归藏笑道:“书中开宗明义:潜龙者,大海之丹田,阴阳之关联,集阴阳二流,驭微茫七海。”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谷缜想了想,说道:“丹田我能明白,这阴阳二流又是如何解释?”万归藏遥指海面:“这海中水流并非如常人所想一般冷暖如一,而是或冷或暖。冷者为阴,暖者为阳,有如人体阴阳二气,行经十四经脉、流转奇经八脉,无论如何变化,总有一定之规。阴阳二流也是如此,在这海中流转之际,必会依循某一定规,或是从西而东,或是由南而北。

“西昆仑按照这一道理,将这汪洋大海假想为了一名内家高手。修炼内功的人都知道,修炼之要,第一便是意守丹田,从而汇集体内阴阳之气,聚百为十,合十为一,大能汇聚,故能摧坚破敌。这个道理,也是一切内功的原理。可是,这茫茫大海不同于人类,混沌无知,任意所之,内中虽有阴阳二流,却不会意守一点,故而若要驾驭阴阳二流,首要之事,就是为这混沌大海造出一个丹田。”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这个丹田,就是潜龙。”说到这里,万归藏抬起头来,注目远方礁形岬影,流露神往之色。

众人听到这儿,均感匪夷所思。倘若潜龙之道,就是将人类修炼内功之法放乎这一片沧海,当年西昆仑与东岛前辈又是如何做到的?万归藏笑了笑,又说:“书中还道:‘潜龙初成,天有异征,有大怪物现于风波,周围数里,形如算袋,手足千万,覆没舟楫无算,是怪与群鲸战于海中,血流数百里,状极惨酷……”众人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无怪万归藏拿定潜龙将至,原来东岛典籍早有记载,潜龙造成之后,也曾吸引偌大乌贼,覆没船只,大乌贼又引来鲸群,血战一场。

万归藏又道:“人说‘潜龙’呼风唤雨,崩天裂地,只怕都是讹传,倘若没有江海湖泊,这潜龙就是一具废物。天下江湖,俱与大海相通,天下都市,大多傍水而居。这潜龙一旦发动,能叫海水逆流入陆,致使江湖上涨,人为鱼鳖,亿万良田,化为乌有,那时候天下大乱,便是英雄用武之时。”

众人听得发怔,陆渐忍不住道:“万归藏,你寻找潜龙,就是要叫天下大乱?”万归藏笑道:“若有必要,也无不可。”说到这里,他下巴一扬,目中透出灼灼精光。这时间,前方景象一变,一片海水如奇峰突起,高过四周海面足有数丈,乍眼望去,茫茫然如悬瀑天落,白浪滚滚而至,余波直抵船头,女王号逆行十丈,便如受到莫大阻拦,船身团团乱转。

“过不去啦!”德雷克高声大叫,手中舵柄如旋风般忽左忽右,几乎将他飞手腕扭断。

万归藏双眉一挑,抓起一只舢板,掷入水中,飞身纵上。舢板无桨而动,有如鲤鱼跳浪,逆流向前,并非直冲猛进,而是以“之”字绕行,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后退一丈,前进两丈,一晃眼的工夫,已到洪峰高处,连人带船破空一跃,无影无踪。英人水手何曾见过如此神通,人人骇服,有人更是屈下一膝,在胸前连画十字。

陆渐忍不住道:“怎么办?”谷缜一皱眉头,扬声问道:“还有几只舢板?”左飞卿检视一遍,说道:“还有两只。”谷缜道:“时机急迫,我和陆、姚一船,剩下一船,你们瞧着办吧。”也抓一条舢板,掷在水中,纵身跳上。船上众人面面相对,陆渐咬了咬牙,叫声:“各位保重。”背起姚晴,跳上舢板。

谷缜立在舟心,双手合十,全力施展“驭水法”,模仿万归藏的法子,驭使舢板之字回绕,冲上洪峰。到了浪尖,二人举目望去,不觉吃了一惊。前方东一簇,西一簇,尽是礁石,或明或暗,隐没无端,与魔鬼群礁不同,此间礁石稀疏,水势极乱,漩涡大小环套,有如千口万眼,其间不时腾起排空巨浪,万归藏那只舢板踪影全无,也不知去了哪里。

谷缜未及思量,舢板沉入一个波谷,身后碧城百里,身前雪岭千叠,两峰并起,双城对峙,轰隆声中,浪头已到头顶,一旦拍下,势将舢板打翻。谷缜情急间将水部神通发挥至极,顺着浪势,将舢板一忽而推向浪尖,不料将至未至,波涛涌回,将舢板向后大力推回,那海水中潜力无穷,周流水劲入水,顷刻化为乌有。

正焦急,陆渐一声大喝,挺身而起,呼呼两掌拍向身后,“大金刚神力”凝如实质,后方海水微陷,舢板借这些微之力,向前一蹿而出。谷缜趁机驭使舢板冲过浪尖,才过浪尖,两人抬眼一瞧,又是骇然,前方不知何时,从波涛间涌出一块礁石,舢板若是向前,必然撞得粉碎。

情急间,陆渐纵身跃出,双脚牢牢勾住船头,鱼跃出掌,“砰”的一声击中礁石,石屑飞溅,陆渐的双掌也是疼痛难忍,但经此一阻,舢板斜刺里冲出,堪堪绕过礁石,滴溜溜陷入一眼漩涡。那海中似有无穷吸力,将舢板拖向水眼深处,一眨眼的工夫,三人四周尽是滚滚流波,绚丽辉煌,有如巨井围城,上方天日渐小,不知高有几许,下方深渊不测,也不知伊于胡底。陆、谷二人纵有盖世神通,当此沧海之怒,也自觉渺如一粟,微不足道,空自身陷漩流,却无丝毫解脱之术。

这时水眼忽收,一股大力自下涌起,“呼”的一下,又将舢板托出水面。这感受好比腾云驾雾,二人未及欣喜,眼前一黑,耳边“咔嚓”巨响,舢板直愣愣撞上一块礁石,顷刻间化为一堆破烂木片。两人反应奇快,舢板一碎,双双纵起,攀住眼前礁石,只一跳,便到礁石顶端。喘息未定,谷缜忽指前方,叫道:“陆渐,你看!”

陆渐顺势望去,万归藏那一叶舢板在波峰浪谷间时隐时现,万归藏浑身湿透,全无向日潇洒,只是纵极所能,连连出手冲开巨浪。他掌力之雄,震烁古今,纵是惊涛巨澜,也是一击而分。陆、谷二人见此神威,均是咋舌不已。

万归藏虽在浪涛中穿梭无碍,无奈水势太乱,变化万端,涌起之时,浪高及天,落下之时,漩涡无底。突然间,舢板冲入两个漩涡纠缠之处,水势奇乱,万归藏一个掌控不住,舢板去势如箭,撞向一块礁石。眼看难免船破之厄,万归藏却显出应变之才,身子疾探,抢在触礁之前,双手扣住礁石,双脚一绞,硬生生将那舢板提在半空,跟着双手攀升,到达礁石顶端,将舢板反扣在地。

谷缜见状苦笑,叹道:“老天爷真是不公,你我的船一撞即破,老头子却能人船两全。”陆渐叹道:“谁叫他本领大!”说着低头看向姚晴,只觉少女身子冰凉,双目紧闭,口鼻气息微微,几乎感觉不到,陆渐心急如焚,忍不住叫道,“谷缜,阿晴快不成了,你……你快想想法子……”谷缜苦笑道:“我有什么法子?这水阵是西昆仑所设,战阵、石阵、竹阵均有破法,可这以海为阵么,谁又能破得了……”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凝视极远处一块礁石,咦了一声,忽地面露讶色。

陆渐听到谷缜之言,心中本已冷透,忽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希望又起,忙道:“谷缜,你想到法子啦?”谷缜一笑,偷偷伸出食指,指着远处那块礁石,低声问道:“大哥,你瞧那块石头上是什么?”

陆渐极目望去,礁石顶端,绰约有个模糊形影,陆渐“哎呀”一声,叫道:“是一个人……”谷缜一伸手,将他嘴巴捂住,轻笑道:“别大声,要不然,可便宜了老头子。呵,那不是人,是猴子。”

陆渐定眼细看,那影子果然是一具就地取材的猿猴石像,顿时心中突突乱跳,结结巴巴地道:“听……听阿晴说,线索里有个‘猿斗尾’,猿猴猿猴,猿就是猴,这个莫非就是?”谷缜笑道:“这里只有猿猴,斗尾二字何解?”陆渐皱起皱眉,说道:“看这字里的意思,莫非是猴尾巴打架?”谷缜忍住笑道:“这里只有一只猴子,怎么用尾巴打架,难道自己打自己?”陆渐一愣,忙道:“好兄弟,别哄我开心了,这‘猿斗尾’到底有何含义?”

谷缜叹道:“大哥,你没见过八部秘语,自然不知这‘斗’的来历。八图秘语中,这个‘斗’字出自《鹖冠子·环流》中的一句:‘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此间的‘斗’是北斗星的意思,自古以来,北斗星就有指明方向之意,猿斗,猿斗,这石猴就如北斗之星,能够指明方向。”

陆渐打量石猴一阵,摇头道:“这猴子如此坐着,怎能指明方向?”谷缜道:“你忘了第三个字吗?”陆渐沉吟道:“猿斗尾,尾巴,难道这石猴的尾巴能够指向?”谷缜含笑点头,说道:“要出这旷世水阵,或许就要靠这猴子尾巴……”二人说话工夫,不忘留意万归藏,见他沉思良久,徐徐起身,浑身白汽氤氲,须臾蒸干海水,跟着解开发髻,满头黑发张开,微微弯曲成弧,陆渐吃惊道:“白发三千羽,糟糕,他要从天上出阵。”谷缜哼了一声,只是冷笑。

万归藏袖袍一拂,掠空而出,不但长发如羽,抑且襟袖鼓荡,去势之快,犹胜左飞卿。谁料未行十步,一排巨浪冲天而起,迎着他狠狠拍来,万归藏避无可避,连环出掌,神通所至,浪峰凹陷。不料后浪叠起,更胜前浪,一时间水光满天,白雨洒落,万归藏气力略衰,浪头立时迫近,两者相撞,水花四溅。风部神通虽强,却颇忌水,万归藏浑身湿透,一个筋斗栽落水里,仗着驭水法,拼死游回礁石,举袖拭脸,狼狈已极。

谷缜远远瞧见,哈哈大笑,高叫道:“西昆仑是‘周流六虚功’的祖宗,这点儿伎俩怎能过他的手下?老头子,你这一败,叫做班门弄斧。”虽然波涛阻隔,却无碍内力传音,万归藏吃瘪之余,又听讥讽,不由动了无明之怒,厉声道:“小谷儿,要想活命,闭上狗嘴!”谷缜吃准他不能过来,笑嘻嘻说道:“老头子,你这一骂,才叫做闽犬吠日,叫得凶,却咬不着。”万归藏大怒,方要反唇相讥,转念之际,忽又忖道:“这小子就是阴沟里的泼皮,打不了人,也要溅人一身臭泥,老夫倘若跟他计较,岂不中了他的算计?”当下哼了一声,沉着脸寻思出路。

谷缜嘴上胡说乱道,挑动万归藏的怒气,心里却甚着急,时下进退两难,不知如何了结。正转念头,忽见来路水势变化,波峰下沉,从浪尖处嗖地蹿出一条舢板,上面赫然坐着仙、宁、虞、左四人。四人各持船桨,奋力划水,齐心协力,进至波谷之底,徐徐攀上洪峰,不料水势又变,漩涡忽起,舢板打个旋儿,眼看着便要远离陆、谷二人。

陆渐、谷缜初见四人,大喜过望,此时又是心头一凉,无奈相距甚远,风波险恶,睁眼望着,却无法靠近。就当此时,船头虞照站起身来,从身下取出一圈缆绳,运足气力,呼地掷来。绳索长得出奇,飞蛇般射向陆渐,陆渐接个正着,奋起神力,大喝一声,将四人连着舢板拖出漩涡,流星般驶向礁石。谷缜不由拍手赞道:“好法儿,谁想出来的?”

仙碧远在舢板,笑这说:“是我,谷缜,你服不服?”谷缜跷起大拇指,哈哈笑道:“服了,服了。”舢板须臾抵近,陆、谷二人齐齐跳上,脚方落地,耳边忽听虞照、左飞卿齐声喝道:“当心!”

陆渐急急回头,惊见万归藏不知何时,抽了一个无波无浪的空子,驭风逼近礁石,人尚未至,掌力已出。仙碧、宁凝慌忙摆桨,舢板荡开数尺,万归藏掌力落空,“啵”的一声,在船后溅起冲天白浪。万归藏又欲发掌,一排巨浪涌起,隔在双方之间,众人眼前一片碧蓝白浊,天海人物都已不见。

待到浪头回落,忽见万归藏湿淋淋地立在礁石顶端,舢板在这波浪起伏之际,远去百步有余。万归藏眉头一拧,俯身抓裂一枚大石,“嗖”的一声掷将过来,船上众人见状,纷纷运劲,严阵以待,不料那石块尚隔十步,来势忽衰,“扑通”一声落入水里。

众人见万归藏如此不济,心神稍懈,不料这当儿船底“咚”的一声,多了一个窟窿,海水汹涌而入,顷刻灌了半船。众人这才明白万归藏的伎俩,一时间惊怒交集。原来南方多水,江湖边的小儿们最爱玩一种“打漂儿”的把戏,将尖薄瓦石以巧劲平射入水,瓦石速度奇快,入水之后并不沉没,反而能借流水浮力,从水下跳跃而出,破空飞行一时,才又落入水里。精通此技者,一弹发出,瓦石常能在水面五起五落、六起六落。万归藏心知直面射出,必被众人合力阻拦,故而使出“打漂儿”的巧劲,诈使石块入水,待到众人懈怠,石块却又从船底突然跳起,将船底击破。

陆渐慌忙脱下衣衫,堵住缺口,谷缜则是一边大骂,一边运转水劲,将海水逼出舢板。饶是如此,这样破底之船,再也经不起惊涛骇浪,海水去而复入,漂泊不久,就有沉没之势。

陆渐见势不妙,换过仙碧照顾姚晴,自己持桨大力划水,将舢板向前划出里许,竭力靠近石猴所在的那方礁石。不料相去十丈,波涛又恶,船里积水更多,舢板团团乱转,眼看无法抵达。这时间,虞照腾地站起,将木桨交给陆渐,自将缆绳呼呼抡圆,大力掷出,缆绳在空中一甩,画出一道圆弧,“啪”的一声,绕上礁石,刷刷刷连缠两圈。船上之人惊喜交集,齐声欢呼,谷缜连声赞道:“虞兄了得,虞兄了得!”虞照哈哈大笑,得意道:“这算什么?老子在昆仑山下套野马的时候,你还在妈怀里吃奶呢!”仙碧啐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啦!”虞照笑道:“开染坊好啊,日后你就不愁没衣服穿了。”仙碧道:“谁稀罕你的衣服,还不快些拖船?”虞照一笑,扯起绳索,靠近礁石。

众人跳上礁石,谷缜看那石猴,足有真猴大小,鼻孔朝天,神态可掬,身后一根尾巴遥指西南。谷缜方自沉吟,忽听仙碧说道:“舢板破了,载不了七个人,我们且留此地。陆渐、谷缜,你们带晴丫头先去。”谷缜、陆渐均是一愣,扫眼望去,左飞卿、虞照各各面露笑意,仿佛早已料到此时。陆渐忍不住道:“那怎么成?留在此地,与等死有何分别?”

仙碧摇了摇头,笑道:“好弟弟,你听我说。当日出发之前,家母便有交代,倘若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和阿照、飞卿都须舍弃性命,助你三人成功。再说了,你们找到潜龙之后,再来救我们,还不是一样么?”

陆渐不禁咬着嘴唇,双目泛红,仙碧又转过头,向宁凝道:“宁姑娘,我三人奉了家母之命,你却是无拘无束,你要去,我也不拦。”宁凝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仙碧姐姐在一起,毕竟多一个人,出这水阵的机会就大一些。”仙碧听得眼眶一热,将宁凝搂入怀中,涩声道:“好妹子。”

谷缜木然不语,站了一会儿,忽道:“陆渐,走吧。”陆渐身子一震,瞪着他道:“你……”谷缜道:“仙碧姐姐说得极是,咱们找到潜龙,再来救他们……”陆渐踌躇道:“若是找不到呢?”谷缜哈的一笑,大声道:“若找不到,那必是没有这个东西。”不由分说,拉着陆渐跳上舢板,向礁石上四人一抱拳,“诸位稍待,我去去就来。”

礁石上四人也齐齐抱拳,仙碧道:“二位保重。”虞照则笑道:“兄弟快去快回,你我再来大醉一场。”左飞卿笑而不语。宁凝欲要说话,话没出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盯着陆渐,眼前模糊一片,隐约看到二人驾船欲去,不知怎地,心中的情愫如地底熔岩喷薄而出,颤声叫道:“陆渐……”

陆渐应声回头,宁凝泪如泉涌,大声叫道:“你要好好的啊,一定……一定要回来……”陆渐听到这话,嗓子微微一哽,只道:“宁姑娘,我……我……”宁凝却再也忍耐不住,捂着脸背过身去,娇躯颤抖,号啕痛哭。

陆渐胸中大恸,又叫一声:“宁姑娘……”话未出口,谷缜扯他一把,低声道:“大哥,早去早回。”陆渐听了,忍泪含悲,扳起船桨,循那石猴尾巴指处,与谷缜齐心协力,向前驶去。

这一段航程顺利得出奇,不但前方波涛驯服,船底还有一股绝大潜流,推送船只向前行驶,谷缜喜不自胜,拍手笑道:“果然,果然……”回头望去,万归藏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之前的礁石上,手扶舢板,望着这边,似乎拿不定主意。谷缜不禁大乐,笑道:“陆渐,老头子这回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先是破不了思禽祖师的八图秘语,如今又受困于西昆仑的潜龙水阵,哈哈,这么一来,算是彻底输给两位祖师爷啦!”

无形潜流推着小船如飞向前,曲曲折折绕了几个弯儿,前方涌现一块礁石,一尊石猴蹲在礁顶,似卧非卧,尾巴尖儿如蛇头昂起,直指东方。谷缜到了礁石下方,掉船向东,果不其然,前方水势缓和,船下潜力不绝,惊涛巨浪让出一条通道,专供二人经过。

这么一路驶去,石猴接连出现,或蹲或卧,或人立打望,或抱拳撒欢,每只石猴神态各异,有如一个个路标,指引着这条小小舢板,在狂涛恶浪间忽东忽西,穿行不定。

经过第六尊石猴雕像之时,水势一缓,浪涛渐小,水色变清,不多时,波平浪静,细密的白浪渐远渐无,只余如镜水面,映出一带岛屿。那座岛屿孤独伫立,四周别无依傍,岛上草木丰茂,四面环绕蔚蓝海水,乍一瞧,就如镶嵌在蓝色水晶上的一块碧绿宝石。

涛声浪啸渐渐变弱,四下静悄悄的,除了木桨划水之声,便是岛上传来的百啭鸟啼。回头望去,浊浪冲天,相较此时此地,恍如隔世一般。

越近岛屿,陆渐心跳越疾,那岛屿就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将他的身心牢牢吸引。陆渐不自觉紧扳数桨,逼近岛岸,未及靠近,便抱着姚晴跳入海中,踏浪飞奔,一道烟赶上沙滩,惊得滩上的鸥鸟扑翅乱飞。

岛屿荒芜了将近两百年,除了飞鸟,再无人兽踪迹,唯见古木参天,静穆宏伟,枝枝丫丫指向苍穹,无言诉说着百年风雨。一条石砌小道蜿蜒东去,杂草丛生,几将石阶隐蔽无迹。

陆渐沿着小道忘我奔突,眼前绿意满目,耳边风声凄凄,身形未到,便有一股无形的潜力,将前路上的横枝乱藤绞得粉碎。碎叶乱舞,到他身前尺许,又被真气弹开。陆渐一颗心系在姚晴身上,对这旷世奇景浑然不觉,不多时,便已登上一座山丘,石路已绝,四顾茫茫。茫然间,忽听叮叮微响,既似塔上风铃,又如檐下铁马。

陆渐循声注目,只见风吹林开,树涛悦耳,横斜树影间露出一角石楼。陆渐喜得欢叫一声,跳将起来,向那石楼赶去。

里许路程转眼即过,石楼通身显露眼前。那楼依林而建,高有两层,横直不过数丈,形制一如中华,萋萋荒草,掩至门前,二楼窗户未闭、面海而开,楼檐挂了一串铁马,铁锈斑斑,饱经岁月侵蚀,仍然迎风叮咛。

陆渐站在这无名石楼前,不知怎的,只觉一股子古朴苍凉扑面而来,不由怔忡片刻,方才推门而入。

楼里甚是简陋,木桌木凳早已朽败,唯独几件石器留存完好,细细辨认,也不过是些石臼药杵,石磨石碾,还有一张大大的石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陆渐一无所得,心中失望,快步登上二楼,惊得楼上鸟雀乱飞,敢情历经多年,楼中已成海鸟巢穴,遍地羽毛粪便,臭气熏天。游目四顾,陆渐心头一凉,浑身鲜血凝固,原来左面墙上,一排书架狼藉不堪,书页早被鸟雀撕扯殆尽,仅余满地纸屑。

陆渐呆立时许,放下姚晴,扑到书架之前,发疯也似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无一纸完整书页。纸屑上沾满了灰尘鸟屎,黄不黄,白不白,哪儿辨得出什么字迹。陆渐沉默时许,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号叫,双手紧紧攥住那堆碎纸,指甲入肉,鲜血淋漓。

哀号声声,远远传出,海风阵阵,悠悠而至。檐下铁马相击,发出悦耳鸣声,似在安慰楼中人的痛苦,树上鸟儿婉转,又似诉说岁月的无情。陆渐的脑中一片混乱,脸上冷冰冰的,不知不觉已挂满泪水,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呻吟。

呻吟入耳,陆渐慌忙转身,抱住姚晴,只见她蛾眉颤动,似乎极为痛苦,陆渐忙将“大金刚神力”传了过去。过了好一阵,姚晴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又过片刻,终于睁开。

陆渐悲喜交集,悲的是医书尽毁,救治无望,喜的却是多日以来,姚晴到底苏醒。此时在她眼里,散发着一股异样神采,苍白的双颊,不知为何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两人四目相对,陆渐心头凄惶起来,他隐隐明白,这一次,姚晴当是回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绚烂,在最短的时间里,残余的活力就会一次耗尽。陆渐眼角发酸,胸中悲恸之意铺天盖地而来,可又怕惹姚晴伤心,不敢痛哭,强笑一笑,柔声道:“阿晴,我们……我们到地方啦,这里……这里就是西昆仑的故居。”

姚晴望着他,似笑非笑,忽地叹了口气,轻轻道:“陆渐啊……你从来骗不了人的,你的脸在笑,眼里却在哭呢……”陆渐忙抹一下眼,说道:“我哪儿哭了,眼泪也没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别闲话,我……我累得很,说一句就少一句……”陆渐黯然点头,眼角却是一酸,慌忙转过头,向着窗外长长吸了口气。

姚晴见他似哭似笑的样子,心中一阵难过,欲要举手抚他面颊,身子却空空的全无力气,只得叹道:“傻子,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陆渐凄楚道:“阿晴,你为何要提这个死字呢?你死了,叫我怎么办?”姚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尽了力啦,这些日子,活得好苦。你记得那天在水井边,臭狐狸对我说的悄悄话么?因为那句话,我才能活到今天。”

陆渐心中茫然,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姚晴喘了一口气,慢慢说道:“他说,我这样一个丑样子,要是死了,在你心里,永远只会记得我的这个样子……”陆渐大怒道:“他胡说八道,我这就找他去……”说罢便要挣起,姚晴急道:“别……”一急之下,又是喘不过气,陆渐急忙俯身给她渡入内力,姚晴缓过一口气来,叹道,“陆渐,你别怪他,其实啊,他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你就不如他,不懂我们女孩儿的心思……”陆渐苦笑道:“什么心思?”

姚晴盯着他,微笑着叹了口气,说道:“丑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会扮成丑奴儿呢?可后来不就成了,‘女为悦己者容’,我有了心爱的人,就总想让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样,你……你还记得柳莺莺祖师的故事么……”陆渐点头道:“记得。”

姚晴轻轻叹道:“只有我们女孩儿才明白她的苦心,她为何要千辛万苦保住容颜,至死不衰?其实啊,在她心底,始终盼着有那么一天,西昆仑还会回到她的身边,她希望那个时候,在她最心爱的男人眼里,自己仍是那么好看……”说到这儿,她苦笑一下,幽幽说道,“人们都说……柳祖师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只是一个傻女孩儿,就和我一样的傻……”说到这里,她闭上双眼,泪如走珠,顺着眼角缓缓滴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张开眼睛,却见陆渐张着大嘴,满脸是泪,姚晴心中大恸,轻声道:“陆渐,那串贝壳项链还在么?”陆渐一怔,伸手入怀,从贴肉处取下项链。姚晴笑道:“你还留着?”陆渐脸一热,低声道:“我……我……”姚晴道:“你什么?还不给我戴上?”

陆渐叹一口气,默默将项链挂在姚晴颈上,姚晴问道:“这样子好看么?”陆渐拼命点头:“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陆渐,这样子就好了,无论死活,我都不后悔,一路上,我尽力了,你也尽力了,还有……还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别怪他。”

陆渐一阵心酸,叹道:“我怎么会怪他?此生有谷缜做兄弟,是我陆渐天大的福气……”说到这儿,隐约听到楼梯上一声微响,但陆渐心伤爱侣,虽然听到,也没十分放在心上。

来的正是谷缜,他到了楼梯口,看到楼上情形,又听见二人诀别,心中也是难过极了,听到最后两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楼下,扶着那张石桌,浑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

确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谷缜不但身子劳苦,心亦疲累之极,几乎穷尽了平生所有的才智,调动一切可调之人,调动一切可调之物,百日之中,跨越万里,成就前无古人之壮举。然而历经艰辛,来到此间,却又只是如此结果。一时间,他满嘴苦涩,生平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他双手攥着桌缘,心中翻来覆去的只是一个念头:“大哥视我为兄弟,我却这么没用……大哥视我为兄弟,我却这么没用……”不知不觉,眼前模糊一片,眼泪顺颊滑落,滴在桌面,尘埃化开,透出细微莫辨的花纹。

谷缜心细如发,纵在此时,仍是机敏过人,一眼瞧出异样,忍不住伸手拂开灰尘,发觉那些细密花纹一非雕塑,二非文字,而是一幅水势图。谷缜心头微动,攒袖拭尽灰尘,但见石桌顶端,刻着“海阵图”三字,凝神细看,图中所绘,正是之前经过的那片水阵。阵中的礁石无一不备,六尊石猴也以图像标明,就是小岛方位,也是一目了然。

谷缜看了一阵,大觉失望,猜想这海阵图或是当年西昆仑父子、祖孙推演阵法之处,入阵之前看到却是极好的,而今破阵至此,这幅海图实已无用,当下不胜灰心,撇在一旁,蹲在地上苦想:“如今五条线索,尚存‘蛇窟’,难道说这岛上还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来,只见飞鸟,绝无野兽爬虫。前四条线索都是彼此关联,按理说,蛇窟也不会例外,必与‘猿斗尾’大有关联……猿斗尾,猿……斗尾……”

心念至此,谷缜脑中忽如电光闪过,腾地站起,凝视桌上阵图,同时伸出左手食指,以指代笔,将那石猴标记一一串起,霎时间,六只石猴串连如勺,竟成北斗之形。

“猿斗尾?猿斗……”谷缜又惊又喜,心念电转,“原来这三个字竟是双关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这石猴暗合北斗七星之数。不过此间只有六尊石猴,北斗七星,还缺其一。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以勺为首,以柄作尾,斗尾当是摇光,图中缺的也是摇光,北斗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间的距离方位却是千年不变的……”

一念及此,谷缜细看阵图,画图者必是着意刁难,并未标明,所幸谷缜自幼酷爱航海,北斗北极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针,他夜夜观望,北斗之形早已烙在心间,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摇光一星呼之而出。谷缜略一计算,发现第七星不在别处,正在岛屿西南。

谷缜狂喜不禁,出门奔到高处,从怀中取出罗盘,磁针一转,立时指明摇光方位,当下一阵风奔了过去。

一路上树藤交缠、草木齐身,一眼清泉汇集成溪,叮叮咚咚流向大海。溪边散布若干药材,田七、黄芪、天门冬,均是中华之物,谷缜不由心中叹息:“这些药材一定都是花祖师带来的,可叹她一代圣手,却不能造福华夏,流芳千古,反而老死绝域,寂寞无闻,人生大悲,莫过于此。”

溪回路转,树木渐稀,前方陡然开阔,一座观星石台平地耸起,下宽上窄,形如金字,阶梯严整,面朝大海,虽已藤蔓丛生,苔藓斑驳,然而气象巍峨,一如故往。

谷缜看在眼里,不觉心生肃然,拾级而上,来到台顶。齐身的荒草间,浑天仪偶露峥嵘,地动仪半遮半掩。立身台上,苍茫大海尽收眼底,一道石阶曲曲折折,顺着台顶直抵海边。

谷缜游目四顾,分开一处长草,只见浑天仪旁蜷着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摇光”猴无疑。石猴身后,亦有一根尾巴,高高翘起,指定远处,谷缜顺势望去,下台的石阶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没入嵯峨礁石之间。

谷缜举步下台,沿途察看,却是一无所获。想到姚晴生死在即,焦急起来,找来一根树枝,沿途乱捅,只盼捅出一个洞穴,从中钻出一条大蛇。这么边走边探,不多时便至海边,再往下去,已是冰凉海水。

谷缜立在海边,沉思一阵,忽又回到台上,注视猴尾所指之处。此时日已向西,天边涌出绚烂霞彩,阶梯暗影徐徐收拢,变化得细细长长。这时间,谷缜的心子猛地一跳,惊奇地发现,太阳越西,石阶的阴影越像一条大蟒,头尾俱全,栩栩如生,曲折的腰身从黑暗中汲取了灵性,摇头摆尾,与西沉的夕阳背道而行,慢腾腾游向大海。

谷缜腾地跳起,飞身赶上那道蛇影。这时间,夕阳渐渐隐没在观星台之后,蛇影越变越细,终于化为一点,钻入礁石下方。

“蛇窟,蛇窟,原来如此。”谷缜蓄势运掌,猛然一推,那块礁石晃动起来。谷缜心中更喜,运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轰隆隆滚入海里,礁石下方,露出一扇圆形的石门,门有铜环,绿锈斑斓。谷缜一把攥住,奋力提起,石门哐然洞开,森森寒气扑面而来。谷缜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门之下,一排石阶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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