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潜龙在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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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中沉寂,不时传来一声鸟鸣。陆渐、姚晴依偎而坐,注视窗前光阴,只觉光阴虽短,一点一滴也弥足珍贵。

阳光暗淡下去,投进窗内,带着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轻轻道:“陆渐……”陆渐道:“什么?”姚晴道:“带我去海边。”

“海边?”陆渐犹豫道,“那里的风很大。”姚晴哆嗦了一下,固执道:“我要去。”陆渐看她一眼,不愿违拗,抱她出了石楼,快步来到岸边,却见舢板孤零零地扣在岸边礁石上,陆渐不禁寻思:“谷缜去了哪儿……”念头方转,忽听姚晴喃喃说道:“陆渐,太阳快落山啦。”陆渐抬头望着夕阳,叹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看。”陆渐点了点头,抱着她坐下来。姚晴注目西方,过了片刻,忽道:“这落日好看么?”陆渐道:“好看。”姚晴笑了笑,忽地鼓起所有气力,叫了一声:“太阳要落山啦……”陆渐一怔,呆呆望着她,姚晴却是凄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陆渐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闭上眼睛,轻轻道,“陆渐,太阳落山啦,我……也该去啦……”

陆渐悲不能抑,凄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么?也好,我陪着你。”姚晴吃了一惊,叫道:“别……”欲要张眼,神志却已模糊起来,恍惚感到陆渐站起身来,向着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线上,苍凉的大海染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血色。陆渐踏入这血也似的海水,注目夕阳,忽而想起生平种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亲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恋,也令人失落,平生事有如一幅漫漫长卷,掠过心头,旋又置诸脑后。

海水越来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盖,陆渐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红,怀中的女子轻得出奇,好像变成了一团清风,无法把握,不可留驻。

转眼间,海水已到腰间,腥咸水汽涌来,陆渐忽觉肩头一紧,被人紧紧拉住,向后大力拖回。来人的力气大而巧,竟将他拖得倒退两步。陆渐未及转身,脸上先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生痛。他看清来人,怔忡道:“谷缜,你怎么打我?”

谷缜满脸怒容,又是一掌,打在他脸上,厉声道:“我打你这个糊涂蛋!”陆渐身子一晃,呆了呆,忽地咧嘴大哭,叫道:“我糊涂又怎样?阿晴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谷缜如此大发雷霆,一半是愤怒,一半却是后怕,方才来得稍晚,陆渐势必带着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气,想要痛骂陆渐一顿,见他一哭,满心愤怒又化为一片怜悯,突然一言不发,夺过姚晴,飞奔上岸。

陆渐本是浑浑噩噩,忽然失了姚晴,登时清醒几分,不由叫道:“你去哪儿?”谷缜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陆渐焦急起来,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势如曳电追星,转瞬到了观星台前。陆渐叫喊一声,谷缜却不回答,将身一纵,消失在礁石之内。

陆渐已经全然清醒,见状飞身抢上,一眼看到秘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的古怪便钻入其中。秘道一路向下,脚底隐隐传来颤动之意,行了二十余丈,突然传来轰隆之声,连绵不绝,既似野兽咆哮,又如风雷怒号,更如某个庞然巨物,在梦中大声呼吸。陆渐听此怪声,神为之夺,就在此时,怪声忽止,四周死般沉寂。这寂静持续不久,异声又起,越是向前,声势越大,惊心动魄,陆渐生平未闻。

这么响一阵,静一阵,百步之间变化数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蓝光,陆渐紧走数步,四周的墙壁忽变透明,墙外波光荡漾,游鱼成群结队。陆渐至此方才惊觉,自己竟已身处海底,惊讶之余,又觉不可思议,那怪声仍是响个不停,每响一次,四周的墙壁皆有余震,鱼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无影,等到寂静之时,突又重新出现,似被激流冲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声响时向前倒伏,无声时又直立摇曳。突然间,光华一暗,陆渐只觉一道巨影掠过头顶,抬眼望去,不禁骇然,上方竟是一只巨大乌贼,触手张开,漫无边际,鹦鹉也似的怪嘴开合不定。它似欲靠近某地,谁知怪声一起,海水中似生出一股无形大力,将那乌贼冲得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哪里。

陆渐如在水晶龙宫,一时瞧得呆了,怔立片刻,想到此行目的,于是定了定神,向前飞奔。不过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见五指,唯独怪声越来越响,有如雷霆吼怒。通道两侧俱是精钢铁壁,又走百余步,前方透来一点光亮,陆渐紧走数步,忽地来到一座轩敞大厅。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缜手持“长明珠”,烛照丈许,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测度。

陆渐略一沉默,问道:“就是这里?”谷缜道:“对。”陆渐道:“这就是潜龙?”谷缜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潜龙是大海之丹田,此地是潜龙之丹田。”陆渐怪道:“何以见得?”

谷缜高举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亘现一座十丈见方的圆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势如太极,左右二池,池水忽涨忽落,交替结冰沸腾。怪声响时,左池水涨,右池亏落,左池结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后,即又反之,一变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这般循环交替,永无休止。

陆渐见这诡异情景,吃惊道:“这是什么?”谷缜走近数步,照出池边铭文:“阴阳池”,下方又刻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潜龙死,池水活,万物敌”。谷缜道:“从这铭文来看,这座‘阴阳池’当是潜龙之枢纽,一旦池水枯竭,这潜龙也就成了废物。至于道理么,我也不太明白。”

陆渐道:“这潜龙在海底?”谷缜道:“不错。”陆渐道:“为何没有海水进来?”

“我也不知。”谷缜一努嘴,“你要问的,或许都在那里。”珠光一转,照出远方一口铁箱,六尺长,四尺高,上有铁闩,却无锁具。陆渐心跳变快,抢上前去,移开铁闩,掀开箱盖。谷缜走上前来,明珠光华,首先映出一口长剑,剑身极长,青石为匣,将近五尺。长剑下齐齐整整叠满图书,因为铁箱封闭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气少至,书剑保存均很完好。

陆渐手指发抖,拿起长剑,只觉分外沉重,翻检书籍,大多都是算经,翻了不久,忽见一叠厚厚的古书,上面写着《相忘集》三个颜体楷字,翻开一看,里面全是医术、医理、药学、本草之类。

陆渐惊喜欲狂,大声叫道:“就是这个!”谷缜却哼了一声,陆渐回头望去,只见谷缜沉着脸,神色冷淡,陆渐不由叹道,“谷缜,你还生我的气么?”谷缜冷笑道:“你是大情圣,我耽误了你殉情,抱歉还来不及,哪儿敢生气?”陆渐耳根发烫,说道:“我那时糊涂了么,又不见你,一时没了主意么。”谷缜瞧他一眼,忽地给他一拳,笑骂道:“罢了,你这厮虽然可恶,但也可怜,跟你计较,太不值得。”

陆渐亦笑,低头翻看那本医典,瞧了数页,不得要领,焦急之意,溢于言表。谷缜笑道:“你这么瞧,三天也瞧不完。”拿过医书,先看索引,果有“内伤纲”,翻到“内伤纲”,再看索引,中有‘脉毁’一目,谷缜找到其处,一目数行,忽地念道:“高手较量内力,争强斗狠,强用真力,不免伤及经脉,破败内脏。其中尤甚者,百脉俱毁,五脏皆空,灵芝老参,不可续其脉,天人武圣,无力实其气,纵有圣手勉力调治,也不过空延数月之痛苦,到底血败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见黩武必亡,万事少争,逞强者弱,示弱者强,解此厄难,莫如防范于未然,勿与人斗,才是真理……”念到此处,谷缜不觉莞尔,心想:“久闻这位花祖师心地最慈,果然时时不忘教化后辈。”

陆渐大为焦急,问道:“就这些吗?”谷缜笑道:“别急,还有呢。”又念道,“……此疾险恶,医之实无善法,然本书只论想象,不谈实法。天人之际,奥妙无穷,余见识浅薄,不能窥其万一,譬如人体除却五脏诸经,且有隐脉三十一道,至微至妙,非余所能深悉。然此隐脉,自成一体,精气绵绵,别于显者,故余妄度,显者若废,或可着手于隐脉。譬如江湖干涸,草木尽枯,若取阴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转死为活也……”

谷缜念到此处,忽地住口,抬眼看去,陆渐已是面色苍白,目光失神,不觉叹道:“真想不到,这医治之法,竟是修炼劫力?”陆渐微一激灵,涩然道:“那么……那么有没有别的法子?”谷缜一眼扫去,摇了摇头:“下面是花祖师想象的修炼之法,另附一句,倘若伤者垂危,可取阴阳池左边冰眼中的‘活参露’延命数日。”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阴阳池左方。池水正沸,谷缜丢开书册,运起八劲护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个数寸大小的石穴。说也奇怪,上方的沸水滚烫无比,石穴之中却是奇冷,谷缜不由寻思:“太极图的阴阳二鱼中,阴鱼必有阳眼,阳鱼必有阴眼,阴中有阳,阳中含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阴阳池能够生生不息,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况且万物有其变,也有其不变,任凭二池之水冷暖倏忽,这左池阴眼,却一定长年不热,右池阳眼,也一定终岁不冷……”

转念间,池水又冷。谷缜心知再过片刻,左池势必凝结成冰,将自己活活冻住,于是伸手摸索,果从那冰眼中摸到一只银盒。取出跳回岸边,打开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奇冷,谷缜拔开瓶口蜡封,登时清香四溢。谷缜大喜,交给陆渐,陆渐抱起姚晴,将瓶中的液体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游丝,生机尽绝,这“活参露”虽是灵药,然而时经百年,是否还有效用,陆、谷二人均无把握,都是目不转睛,盯着姚晴面颊。不一会儿,只觉她身子渐暖,眉宇舒开,呼吸也渐渐沉稳,不似方才那么细弱紊乱,陆渐大喜过望,握住谷缜之手,叹道:“谷缜,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谷缜笑道:“谢我什么?若要谢,就该谢花祖师,多亏她宅心仁厚,心细如发。”陆渐道:“花祖师固然要谢,但若无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转机……”继而苦了脸,“可瞧书中语气,这灵药仅能延命数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便须……”说到这里,蹙额抿嘴,露出苦恼神气。

谷缜暗暗好笑,深知陆渐对炼奴之事创巨痛深,生平最为忌惮,更别论将心上人炼成劫奴,他从前决不会想,此时也决不敢想。陆渐沉默片刻,抬头道:“谷缜,你怎么不说话?”谷缜道:“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么说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还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宁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陆渐不由怔住,本以为找到医典,任何困难都可迎刃而解,哪想到这书中所出难题尤胜先前,叫人矛盾已极。谷缜皱了皱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几页,叹道:“原来如此。”陆渐忙道:“怎么?”谷缜道:“看序言,这本书是花祖师晚年所著。那时她远离中土,分外思念亲人,却又无法与之团聚,真应了庄子中那句话,既不能与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于江湖了。至于书中所载,都是她晚年在医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换脑换心,易经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种种不治之症。但因为远离人群,空有想象,无从验证,故而也就止于想象。思禽祖师不带此书前往中土,也许是怕流传开去、误导世人。”

陆渐忍不住道:“可这修炼隐脉确实有的,炼奴之事,花祖师和思禽祖师都没想到,但也确实有的。”话音未落,忽听姚晴虚弱道:“陆渐……”陆渐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张眼,看清陆渐面孔,喃喃道:“你……你别犯傻,别陪我啦……”说完不待回答,又闭上双目睡去。

陆渐望着姚晴,呆了一会儿,蓦地双目泛红,长长吐了一口气,凄然道:“谷缜,我心里好为难,我纵然不陪她去,也没法子看她死的。”谷缜瞧他一眼,说道:“你决定了么?”陆渐默默点头,将一道真气渡入姚晴体内,同时叫唤她的名字。姚晴张开眼,瞪着陆渐,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没有死啊……我呢,也没死么?”陆渐点了点头,将身处何地,以及《相忘集》的记载说了,又道:“阿晴,这法子匪夷所思,但依我经历之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愿意与否,全都在你,你若不愿,那就罢了。”

姚晴听了一言不发,低眉想了想,抬眼望着陆渐,幽黑的瞳仁中透出一丝凄凉,徐徐道:“倘若炼奴之后,仍是活不了呢?”陆渐不觉哑然。姚晴却是无奈一笑,闭上双眼道:“要是那样,也不过一死罢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说到这儿,又张眼道,“陆渐,你做了我的劫主,会不会欺负我?”陆渐只觉胸中一热,举手道:“我对天发誓,若是欺负于你,必然……”姚晴接口道:“罢了,傻小子,发什么誓,我信你就是了。你若当真负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罢。”

陆渐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里会负你?”姚晴小嘴一撅,还要再说,谷缜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面子也赚够了,明知他不会负你,你又何苦拿这些言语害他着急?若你不放心,我来担保,他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说道:“也罢,臭狐狸这么担保,我就勉强相信你了,虽然怎么炼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许将我炼得怪模怪样的,若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炼也罢。”

陆渐见她答应炼奴,心中悲喜难辨,眼眶一热,涌出泪水。姚晴明白他心中的矛盾,亦不做声,将头深深枕入陆渐怀里。谷缜递过《相忘集》道:“陆渐,所谓博采众长,花祖师的法子或许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陆渐接过书,瞧了一遍,发觉花晓霜想象的劫力修炼之法,与《黑天书》截然不同,立意新奇,异想天开。《黑天书》入手之法,必是逐脉修炼,待到炼完三十一隐脉,“劫海”自然出现。但这么一来,“劫海”的方位人炼人殊,每个劫奴均有不同。可是《相忘集》中,花晓霜却恰好相反,她将隐脉中的劫力与大海中的阴阳二流相比,言道二者不似人体经络,均无丹田,任意所之,如要驾驭脉流,必要先造出一个丹田。如潜龙之于大海,修炼隐脉,首要之事,便是要在隐脉之中造出一个丹田气海,亦即是《黑天书》所称的“劫海”。

谈到这里,花晓霜又将制造潜龙的法子与劫力修炼两相比较:潜龙原是一块庞大岛礁,梁萧仿照人体经脉之理,在礁石上穿凿了许多孔窍,千孔万窍,勾连万端,孔窍间加入种种机关。此物一旦身处阴阳水流,水流灌入孔窍,复又排出,就如高手吐纳,蓄积大能,继而再经机关传入阴阳池,周转数匝,复又喷出孔窍之外,但此时喷出之能,已较入时强了许多,如此大能反施于水流,便使洋流生出变化。抑且这般过程并非一次,而是反复不已,大能重重叠加,终至于捣海翻江,呼风唤雨。

所以说,若将大海看作一个武学高手,潜龙便是它的丹田,若将潜龙看作一个武学高手,阴阳池就是它的丹田,三者自成一体,却又内外相连。花晓霜称之为“丹中之丹,田中之田”,并称修炼任何内功,正宗之法,必要先立丹田,丹田是纲,经脉为目,纲举而目张,前者统率后者,方能成就大功。

这些道理既含哲理,也含医理,原本十分玄奥,陆渐领悟起来,本该十分艰难,但他修炼《黑天书》在先,打通隐显二脉在后,历经种种劫难,对真气也好,劫力也罢,体会之深,当世无两。此时将亲身经历与书中所载印证,委实受益匪浅,不由忖道:“《黑天书》的过失也许就在于此,‘劫海’是隐脉之枢纽,枢纽尚且不在劫奴掌握之中,又如何能将劫力运用自如?所谓定脉,只是事后补救之举,若能在修炼之先,定好‘劫海’,以‘劫海’统领隐脉,岂不胜过‘定脉’之法十倍?”

心念及此,陆渐心中豁然贯通,明白了《黑天书》的关键所在,一时间欣喜欲狂,面露笑容。他想了想,理清思绪,将所知所悟尽数告知姚晴。姚晴最怕的就是炼奴炼出奇怪样子,此时闻言,真有不胜之喜,当即决定将“劫海”定在左脚小趾,心想就算这根小趾有甚异样,变长也好,变短也罢,全都无关大碍。谷缜见她想出这等投机法儿,不禁哈哈大笑,趁机出言好好挖苦。姚晴虽然恼怒,却又无力回骂,只得忍气吞声,任由陆渐施展神通,在她隐脉之中造出了一个“劫海”。

“劫海”是劫力所聚,先造“劫海”,首要汇聚人体劫力。劫力近乎于神,自来以神驭气,不可以气驭神,任何真气内力,均不能驾驭劫力,若要驾驭,要么就须以劫力驾驭劫力,要么劫主须是第一流的炼神高手。后者极其有限,百年难得一见,故而世间能够行此功法的,倒以劫奴为多。但劫奴真气受制于劫主,劫奴炼奴,必要借力化气,依照《黑天书》第二律,极易引发劫数。因此缘故,从无劫奴想过炼奴。陆渐得天独厚,显隐俱通,无此顾虑,只是造“劫海”乃是大事,生死攸关,务必集中精神。姚晴又极虚弱,隐脉开窍,必要吸取显脉精气,当此情形,陆渐左手送出劫力,创造“劫海”,右手送出内力,补充显脉精元,双管齐下,丝毫不敢懈怠。

谷缜为二人护法,闲来无事,翻看铁箱,先瞧那把长剑,不料抽剑出匣,那剑锈迹斑驳,极不起眼。谷缜不知这是西昆仑的“天罚剑”(按:见拙作《昆仑》),心中暗自嘀咕,谁知举剑一划,地上坚石应剑而分,如切腐乳。谷缜瞧得咋舌,心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原来剑亦不可貌相,这剑看来丑怪,却有如此威力!”想着摩娑一阵,还剑入鞘。再看箱中书籍,其中的算经医书,都不是谷缜所好,随意翻翻也就罢了,翻到箱底,却见一本《驭龙策》,与一支卷轴搁在一起。

谷缜展开卷轴一瞧,端的又惊又喜,原来竟是一幅《万国海图》,其中陆地岛屿,洋流走向,尽都标注得十分详尽,许多地方都是谷缜不曾听说过的荒蛮之地。地图之后有跋,写道:“子远游归航,所见风物地理,绘于图画,聊作薄礼,恭祝父寿。不肖子,梁饮霜敬奉。”

“梁饮霜是谁?”谷缜略一思索,忽有所悟,这梁饮霜必是西昆仑之子,梁思禽之父,看情形,此人酷爱航海,若不然,焉能画出如此海图?只是西昆仑、梁思禽均在中土鸣世,此人却远游异域,不留行迹,但相比之下,梁氏三代,倒是此人更合谷缜的脾胃。

谷缜将那海图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好半晌方才放下,翻开那本《驭龙策》。策中讲的却是“潜龙”用法,其中大约写道:潜龙浑圆如球,通身四百九十二窍,一百二十八脉,一入口,六十四机关。操纵之法颇为繁复,一旦有错,必然指东打西,指南扫北,惹来莫大灾祸。以威力而论,潜龙共有七态:静、守、行、惊、伤、破、灭,威力依次递增,“灭”态最强,却没试过,仅至“破”态,毁坏三岛。潜龙威力还与地利有关,若在冷暖洋流交汇处,威力最盛。潜龙行驶之时,大半入水,但能生发漩涡,直通水面,故使呼吸不匮。潜龙今处“守”态,若要平息岛外海阵,只需如此这般,转为“静”态便可。

谷缜边看边想:“潜龙威力与洋流有关,若与这《万国海图》配合,威力岂非大无可大?无怪这一策一图放在一处,确然大有深意。”转念又想,“梁氏一脉对这潜龙真是又怜又恨,怜其天才之作,不用可惜;恨其威力无穷,妄用必有大祸。这等心思历经三代,仍是困扰后人,若不然,思禽祖师又何苦留下八图秘语呢?”他合卷沉思,伴随潜龙吟啸,心情起伏不定。

突然间,谷缜的心头传来一阵悸动,脑海中闪过万归藏的影子,这一下来的突兀,但他有了女王号上的经历,知道这般异征出现,必是万归藏启动神识,以“同气相求”之术搜寻自己。一霎间,异感越来越强,谷缜仿佛“看见”万归藏踏着一叶扁舟,乘着满天星光,飞一般向海岛驶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突然间,万归藏的影子再度消失。谷缜呼出一口长气,攒袖一抹,额上满是汗水。这一刹那,他已然明白,万归藏识透海阵玄机,破阵而出,正向这岛屿赶来。倘若继续呆在此处,必然被他找到,那时候不但三人性命不保,潜龙也会落到万归藏手里。

想到这里,谷缜跳将起来,目光扫去,陆、姚二人正双眉紧锁,神色愁苦,陆渐头顶白气微微,聚而不散,行功已到紧要关头。谷缜深知修炼内功,喜静恶动,一被扰乱,不止前功尽弃,还有性命之忧,姚晴虚弱至此,更是折腾不起。

心念数转,谷缜已有决断,动身奔出通道。这通道是潜龙唯一的入口,直达水晶甬道,潜龙若是启动,入口闸门便须关闭。谷缜此时身如疾电,转眼工夫,已到甬道之外,晚风悠悠,拂面生凉,谷缜脚下不停,向来时的海滩奔去。

树影闪逝,落在身后,谷缜一边飞奔,一边转念,猜想万归藏身在何处。谁知念头一动,万归藏的影子又上心头,容貌分明,须发可见,就连眉宇间的一丝愁意,也是瞧得清清楚楚。一霎之间,万归藏身在何处,离此多远,谷缜尽已了然于胸。

这感觉奇妙绝伦,自从他修炼“周流六虚功”以来,从来都是万归藏窥探他的方位,谷缜时时受制,屡屡惨败。不料今日心神初凝,就知万归藏的行踪,感觉之妙前所未有。谷缜心花怒放,猜想船上苦练一番,纵不能超越万归藏,倒也生出了若干奇妙影响。

此时长夜已深,星斗寥落,一条明澈银河悬在高天,好似一支大无可大的银箭,谷缜奔得越快,箭也似乎越射越快。谷缜体内的“周流八劲”感知到强大同类,兴奋起来,活泼跳动。他真气鼓荡,陡然凌虚跳起,钻出密林,这一跃之高,直令谷缜心生错觉,仿佛满天星斗直压过来,心中斗志勃发,忍不住引首向天,发出龙吟也似的一声长啸。刹那间,浪起云涌,身后的树叶簌簌振落,沾染溶溶月光,琼雕玉塑,片片如雪。

“好!”身后传来一声大笑,谷缜大吃一惊,他方才分明感到万归藏身在海面,不料一啸之间,他已到了自己身后。

谷缜如风转身,只见万归藏身影如墨,立在一棵大树枝头,足底起伏不定,身后劲风凌厉,吹得衣发抖擞,飘飞如剑。

谷缜的呼吸为之一紧,万归藏所立之处,风向、地势无不佳妙,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最要紧的时、势二要,均被对手占住,剩下法、术、器三要,再得一要,便可要了谷缜的性命。

谷缜眼珠一转,拍手大笑:“老头子,你平生最讨厌孔夫子,今天怎么转了性,偏学他老人家的恶习?”

万归藏哦了一声,笑道:“我学他什么?你倒说说。”谷缜笑道:“孔子教徒,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那是第一等的老滑头,你教导徒儿我也就罢了,何必也用这招?明明在前,一忽而的工夫,就转到我后面去了?”

万归藏笑道:“你这小子,又使激将法?你瞧我占住地势,害怕吃亏,就说这些话来激我,呵,你说老夫会不会上你的当?”谷缜笑道:“我这点儿小伎俩,委实瞒不过尊目,佩服佩服。”万归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四下气流突然一颤,万归藏骤然消失,现身时已在虚空,襟收袖敛,缩小太半,来势却比鹰隼还快。

万归藏笑中出手,诡谲出奇,但谷缜早已默运心神,观其气机,万归藏杀机一动,他便已知觉。万归藏身形一动,谷缜亦动,上身不变,左脚却大大向后跨出一步,越过一丈六尺五寸三分,到了海滩边上。

旁人看来,谷缜这一退平淡无奇,殊不料,对于阵中二人,这段距离却是微妙无比。倘若少退一分,二人之间气势盈张,有如扯满了弦的弓,万归藏则是弦上的那支利箭,势力蓄满,无坚不破;若是多退一分,谷缜自身气势宣泄,破绽顿生,势必引来万归藏更凌厉的后着。此时距离,不长不短,既在间不容发中泻去了万归藏所蓄之势,又使自身气势不破,保有反击之机。

万归藏身在半空,亦有知觉,忽如狂奔怒马陡然收蹄,来势一缓,飘然下坠,落在一块大石之上,朗笑道:“小谷儿,好长进!”

他若再进尺许,谷缜便有反击之法,见状暗道可惜,也笑道:“都是老头子你教导有方。”万归藏微微一笑,拈须道:“少拍马屁,天子望气,谈笑杀人,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底细。”

谷缜方才确然用上了“天子望气术”,忽被万归藏道破,心下微微一沉,只觉体内真气一跳,大有乱窜之势,顿时倒退两步,步子极大,双脚深深插入海水。

这一退,破绽立现。万归藏搅乱谷缜气机,如鬼如魅,进逼上前。谷缜挥掌下扫,海水陡起,一排白浪闪电般扑向万归藏。万归藏轻飘飘一掌拍出,这一掌看似随意,却是遇水水分,遇石石破,铺天盖地,无坚不摧。

浪花夹在两股大力之间,点点迸碎,化为满天雾气。突然间,万归藏丹田一跳,经脉微微颤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一分神的工夫,雾散浪平,谷缜已湿淋淋地立在一块礁石之上。

万归藏却站在海里。茫茫大海有如一个看客,焦躁不安,起伏动荡,狂风亦是忽东忽西,风头甚乱。足有一炷香的工夫,二人一动不动,谷缜在上,万归藏在下,四目交接,冷电吞吐。

这一瞬,谷缜已占住了势,这是万归藏武功大成以来的第一次,他更料不到,谷缜神通之强,竟以其之道反施其身,挑动他体内真气。就在这一刹那,万归藏突然明白:此战再非稳操胜券,稍有不慎,一世英名尽付流水。

二人的心弦均已绷紧,万归藏杂念尽去,谷缜亦无他思。

风起,浪涌,一个浪头涌上来,拍中礁石,朵朵浪花飞起,像是银白流沙,在二人面前潇潇落下。

万归藏一晃身,刷刷刷踢着海水奔向海滩,谷缜也是纵身斜奔。万归藏手臂一圈,闪电吐掌,谷缜脚步微顿,掌势由胸而下,画了一个半弧,两团“周流八劲”齐齐吐出,凌空交接,损强补弱,相互生克,发出咝咝异响,声如灵蛇怪啸。顷刻间,二劲合一,万归藏占了上风,一团真气势如天雷,掣空而过。

谷缜目光澄澈,一瞬不瞬,脚步比风还快,身子微屈,势如弯弓,掌力从他后脑掠过,击中一块礁石,“轰隆”一声,石屑乱飞,平息之时,那块礁石已矮了一半。

万归藏站在一座沙丘上,居高俯视。谷缜仍在海里,发髻散落,乌亮长发披在肩头,左臂一团鲜血慢慢扩散,鲜血顺手滴下,落在水中,被浪花一卷,无影无踪。

万归藏夺回了势,占住了陆地,但势在必得的一掌却被谷缜躲开,谷缜始终带笑,脸上笑意满盈,从嘴角,从眉间,从眸子深处流了出来。二人由极动转为极静,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均势。

大道至简,对于万、谷二人而言,八部神通千奇百幻,全都只是缥缈无用的幻术,此时此地,谁得到时,占住了势,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谁就有取胜之机。谷缜人虽不动,神识却如脚下海水,汹涌奔腾,不住寻找对方破绽,身体、内力、精神,内内外外,无孔不入。

天子望气,谈笑杀人,换了别的对手,面对如此目光,早已不战而降。可惜的是,岸上的却是万归藏,他双手藏在袖里,随随便便站在那儿,脚下却如生根一般扎入大地,仿佛天地生成,他就站在那里,没有一丝的不自然。既与自然同化,又有什么破绽?

浪涛起伏,谷缜只觉对面的气势越来越盛,直如山岳将倾,时刻便要压来。万归藏嘴角带笑,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凌厉,谷缜十分明白,民无二主,天无二日,天地虽大,这一战只有一个人能活。

月向西沉,万归藏的气势仍在攀升,似乎永无休止,他早已放弃出手,只是不断积蓄气势,压迫谷缜的神意,使之疲惫虚弱,从而无法施展“天子望气术”窥破三才之气。

涛声在耳,谷缜全身的汗毛竖起,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时辰一久,竟有一些酸痛。心神纵然力求平静,可面对万归藏山倒云移般的威势,就如海中月影,在风浪中荡漾紊乱起来。

二人对峙,时辰似乎很短,其实已然过去很长,头顶的银河慢慢暗淡,西边的明月也走向末途。忽然间,万归藏的气势内收,大大向前跨出一步。谷缜纵身欲退,脚下的海水却如枷锁一般,束缚甚牢,移步之际,沉重无比。

呼的一下,谷缜眼前发黑,一团黑影遮住朗朗月光,万归藏的精神、内力均已登峰造极,此时出手,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谷缜却似陷入谷底沼泽,眼望高山坠石,但已无力自拔。

双方的差距,不在神通,亦不在智计,而在岁月,就如大树年轮,比起年过半百的对手,十九岁的谷缜太过稚嫩。

胜负将分,突然间,一声骤喝响如惊雷:“万,归,藏!”

喝声灌耳,万归藏忽然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觉,谷缜的护体真气已经荡然无存,口鼻间鲜血长流,发出的“周流八劲”也被万归藏吞并,只需轻轻反转,便能将他压成肉饼。可是不知为何,万归藏却有一丝不安,突然收回神通,转身掉头,只一眼,就看到了陆渐。

陆渐的步子快得出奇,迥异往日矫健,轻飘飘仿佛失去重量,手中提着一口锈剑,黑暗中,斑驳铁锈间,透出微微紫芒。

“天罚剑?!”万归藏的心念一闪而没,“呜”的一声,挥掌破空,“天无尽藏”脱手而出。

陆渐与谷缜不同,谷缜“天子望气术”已成,识透三才之机,纵不能敌,也能避之,陆渐身当如此绝招,避无可避,唯有硬挡,手中长剑一挥,贯注剑意,迎着巨力,奋力刺出。

“天无尽藏”是万归藏平生神通所聚,一旦及身,“大金刚神力”土崩瓦解,“周流六虚功”有如利刃穿纸,直透体内。陆渐只觉雄浑外力涌遍全身,百骸欲散,金光满眼。

突然间,陆渐的心头闪过一丝异样,这异感由心苗处生发,暖洋洋涌向四肢。他的身子生出变化,极空极大,仿佛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万归藏内劲入体,立时化为劫力,劫力弥漫天地,反叫陆渐神识通明。地之厚,海之深,天之广,陆渐无不深切感知,刹那间,他好像置身天地的中心,周天众星,车轮一般围着他徐徐转动。

突然间,幻觉烟消,所有劫力聚拢,尽都灌入手中锈剑。

万归藏分明看到陆渐中招,谁料不但不死,来势反而更急,“周流八劲”在他面前,竟是形同虚设。万归藏败尽天下高手,从未遇上如此情形,任他想破了头也无法想到:天下间任何内力真气,一入陆渐体内,都会化为劫力,强如“周流六虚功”也不例外。

生平神通突然失效,万归藏生出一丝惊乱,心乱则气分,陆渐神识深邃,瞬息感知,天罚剑携着无穷剑意,破气而入,“哧”的一声,穿透了万归藏的胸背。

“周流六虚功”横行三百年,终于败给了黑天劫力!

长剑过体,仿佛一阵悲风拂体而过,留下的竟是一片清凉。万归藏将手一挥,劈中陆渐小臂,陆渐体内仅有劫力,浑无内功护体,“咔嚓”一声,小臂折断,长剑脱手。

万归藏一手握住剑柄,踉踉跄跄,向后倒退,另一手却紧紧抓住谷缜。谷缜身受重伤,神志已然不清,迷迷糊糊躺在海里,被万归藏拖着向后。陆渐却因方才的一剑耗尽了全身的精力,双膝发软,跪倒地上,眼望二人,偏偏无力站起。

这时间,万归藏脚步一顿,低下头来,望着谷缜。两人四目相对,谷缜分明看到,万归藏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既似自嘲,又如解脱,那笑意一闪而逝,却深深地刻在了谷缜心头。突然,万归藏手一松,将他放下,带着胸前长剑,向着大海奔出数步,跟着将身一跃,跳入海里,一袭青衫在波涛中起伏数下,随着波浪翻涌,终归消失无迹。

谷缜挣扎欲起,却又无力躺下,汪洋海水从四面涌来,灌入口鼻,又苦又涩,他的身子重似千钧,不住下沉。一缕晨光划破夜色,投在上方水面。谷缜望着逐渐明亮的海水,绝望之意涌上心头。

就在此时,后领陡然一紧,被人牢牢揪住,谷缜耳边哗然,头已浮出水面,在海中漂浮时许,便磕磕绊绊地上了沙滩。谷缜躺在实地,神识松懈,突然两眼一黑,再也没有知觉。

谷缜醒来时,东方已白,旭光满天,体内一股雄浑真气流转不绝,说不出的温暖惬意。陆渐见他苏醒,便撤去内力,关切道:“你醒啦?”谷缜笑笑,淡淡说道:“醒啦!”忽又闭上眼睛,运气一匝,自觉有了气力,慢慢站了起来。

谷缜望着大海,久久不语,陆渐见他神色奇特,忍不住问道:“你想什么?”谷缜一笑,答非所问道:“你怎么来了?”陆渐道:“我为阿晴造好‘劫海’,回头却不见你,不知怎的,便觉担心。阿晴‘劫海’已成,自能驾驭诸大隐脉,劫力修炼算有小成,我腾出手来,便来寻你,离开时看到那口长剑,鬼使神差地也带了出来,不料竟然派上大用。没有这口剑,不但我的‘天劫驭兵法’用不了,更破不得万归藏的护体真气。”

谷缜叹了口气,笑道:“万归藏临死前说了,那口剑就是西昆仑的‘天罚剑’。”陆渐沉吟道:“天罚剑?这名儿真是贴切!”谷缜哈哈大笑,笑了一阵说道:“姚大美人孤零零地呆在那儿,她身子不好,迟恐有变,我们还是早些回去。”陆渐答应了,扶着他回到阴阳池边,陆渐轮流为谷、姚二人疗伤,忙得不亦乐乎。姚晴得知万归藏已死,惊喜之情自不待言。

过了半日,陆渐见二人无碍,便修好舢板,进入海阵。远远瞧见仙碧一行,众人看到陆渐,初时十分吃惊,旋即猜到岛上情形,心中均是狂喜。陆渐驶到礁石下方,将众人接上舢板,告知战况。众人得知万归藏死讯,喜悦之余,亦是唏嘘,仙碧对万归藏的情愫最为复杂,笑过之后,又望着大海垂下眼泪。

到了岛上,见过潜龙,众人商议前途,虞照说道:“来这一趟不易,既然找到潜龙,不妨带回中土。”左飞卿、姚晴均表赞同,仙碧却很反对,说道:“此物杀气太重,倘若落到恶人手中,岂非造孽?”陆渐,宁凝对此无可无不可,都无一定主张,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虞照见谷缜不做声,忍不住问:“谷老弟,你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谷缜笑道:“我在想思禽祖师烧书的事。记得他临死前说‘民智未开,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那么敢问诸位,如今民智可曾大开么?”众人面面相对,左飞卿叹道:“怕是没有,如今的大明朝每况愈下,还不如朱洪武的时候呢!”

谷缜点头道:“西昆仑将此物名为‘潜龙’,其实已有深意,乾卦初九道:‘潜龙勿用’,勿用者,不可用也。西昆仑命名如此,足见他深心之中,是不愿运用此物的。之所以不曾毁掉,不过是希望来日天下无战、民智大开之时,有识之士运用此物造福于民,比如降伏海啸,驱赶鱼群,引导河流,灌溉良田。可是如今看来,距他理想之日,尚且遥遥无期,此物带回中土,一定祸乱天下。”

说到这里,众皆默然,虞照忽地拍了拍谷缜的肩膀,笑道:“老弟说得对,我听你的。”左飞卿也默默点头。陆渐问姚晴:“阿晴,你说呢?”姚晴白他一眼,冷笑道:“臭狐狸一贯自以为是,又有什么时候错过,不带就不带,谁稀罕么?”

众人计议已定,谷缜为防万一,索性依照《驭龙策》,将潜龙调至“静”态,平息水阵,掩好入口,方才和众人一起离开。铁箱中的算经医典作为祖师遗物,由众人带回西城,《万国海图》则由谷缜保管。

出了水阵,远远望见“女王号”停在远处,还没靠近,便瞧五大劫奴和青娥、兰幽在船头奋力挥手。众人劫后重逢,又知强敌败亡,均是喜不自胜。谷缜见船上的船员一个也无,心中奇怪,询问莫乙,莫乙笑道:“你们一走,这些胆小鬼便要开溜,德雷克说这不好,便被打了一顿,关在底舱。我见状不妙,就让鹰钩鼻子放了一些迷香,将他们迷倒了,现在还在船舱里睡觉呢。”

谷缜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这番游历,他们受了不小惊吓。”说罢举目望去,鲸群乌贼全都消失,便问莫乙,莫乙道:“不知怎的,早上还在,过了晌午,便不见了。”

众人大奇,谷缜猜测必是潜龙归静,大乌贼就此散了,鲸群追踪乌贼,自也一哄而散。谷缜说罢,沉吟半晌,向仙碧笑道:“我拜托姐姐一件事。”仙碧道:“什么事?”

谷缜道:“这些英人见了此间奇迹,不免心中好奇,将来一定又来探险,若被他们找到潜龙,颇有不妙,还请姐姐施展‘绝智’之术,将他们的这段记忆通通灭去。”

仙碧笑道:“这法儿好,可保万全。”于是抱起北落师门,自去施术去了。

霍金斯一行醒来,均被抹去记忆,只隐约记得发生大事,至于何种大事,却是想不起来。而且这段记忆一去,便没了心结,霍金斯与谷缜重归于好,言听计从。

谷缜察看海图,又询问过霍金斯,召集众人说:“西人曾周游世界,据他们所说,我们所处的这块陆地乃是一个圆球,倘若循此向西,便能返回中土。我看饮霜祖师的《万国海图》所绘,也是如此。倘若原路返回,少了许多乐趣,不如大家也效仿饮霜祖师和西方海客,来个环游世界如何?”

众人唯他马首是瞻,闻言均无异议,唯独霍金斯不大乐意,说道:“我这船儿太小,给养不够,环球航行又花工夫,耽搁我做生意。况且再往西去,就是新大陆,西班牙守在那里,不乐意咱们过去。”言辞间又找了许多借口,总之就是不愿环球航行,德雷克一边听见,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谷缜大事已了,也不愿强人所难,便与霍金斯商量,将众人送到新大陆便好,这一回霍金斯倒是答应爽快。

如此向西,又行月余,其间姚晴隐脉炼成,借取劫力,化为精气注入经脉五脏,那里本已枯竭,精气源源滋润,渐渐有所恢复。一月之后,已能站起,看到新大陆时,她已能够由陆渐陪着,在船头徐徐散步了。

谷缜在海港附近找到了一艘要去东方的葡萄牙商船,转回女王号,交讫船资。众人兴高采烈,上了葡萄牙船,唯独虞照、仙碧留在女王号船边,站立不动,含笑望着众人。

陆渐招呼道:“仙碧姐姐、虞兄,你们还不过来?”仙碧笑了笑,和虞照对视一眼,说道:“好弟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姐姐怕是不能陪你回中土了。”众人闻言,不无惊异,谷缜道:“虞兄,二位……”

虞照大手一摆,哈哈笑道:“谷老弟,我和仙碧商量好了,不回中土,就随这条船回英吉利。”谷缜恍然大悟,脱口道:“虞兄要自废神通?”虞照点了点头,叹道:“我早已有心自废神通,只恨重担在肩,不能抽身。如今万归藏已死,大劫烟消,西城又有陆老弟这等英杰。你和他交情如铁,东岛、西城自当和睦相处,再也不需虞某操心。我生平嫉恶如仇,在中土树敌极多,若无神通,只怕性命不保。没办法,只有扮成缩头乌龟,藏在异国,苟全性命。”

谷缜拍手大笑,说道:“虞兄何必这么愁眉苦脸的,这可是天大好事,从此二位比翼齐飞,真是可喜可贺。只恨不能立马成婚,叫小弟没了闹洞房的机会。”虞照挥手道:“去,去,你的洞房我也闹不着,大伙儿算是扯直,你若有良心,过些年头来瞧我,咱们再来喝个痛快。”谷缜大拇指一跷,笑道:“一定,一定。”

他二人只顾打趣,仙碧目光一转,落在左飞卿身上,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俊目通红,泪水滚来滚去,只不流下。仙碧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道:“飞卿……”左飞卿身子应声一震,挥一挥手,转身而去。

虞照见状,也不禁住口,目视左飞卿萧索身影,长长叹了口气。众人看在眼里,心中均是亮堂。仙、虞二人托词逃避仇敌,长留西方,其实都是借口,以西城的声威,仙碧的神通,纵有宵小要向虞照寻仇,也都只是飞蛾扑火。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左飞卿,只盼关山万里,能够断绝他的痴念,若不然,留在中土,三人牵扯纠缠,仍是一个不了之局。

沉默良久,仙碧注目姚晴,见她沉着脸满不欢喜,不由笑道:“晴丫头,我这一走,你可报不了仇啦!”姚晴怒哼一声。仙碧叹了口气,说道:“当日在姚家庄,令尊失忆,确实非我本意。当时我的念头只求自保,令尊后来遭遇不幸,我的心中也很难过,欲要跟你致歉,可你对我成见太深,沿途都不理我,我几次话到嘴边,都只好收回去了……”

姚晴怒道:“你还狡辩,分明是你不理我才对!”仙碧不觉莞尔:“令尊身故,我心怀愧疚,怎好意思跟你说话?若你还是不平,我此间向你道歉好么?”说到这里,裣衽施礼。姚晴哼了一声,扭头不理。

仙碧起身叹道:“晴丫头,我想拜托你两件事。”姚晴冷冷道:“什么?”仙碧道:“第一件事,托你照顾好陆渐。”姚晴啐道:“这还用你说?”仙碧笑笑,又道:“第二件事么……”她俯下身子,将北落师门放在地上,温柔抚摸它的颈毛,笑道,“北落师门啊,你陪我好多年了,想必也很厌烦啦……”北落师门懒洋洋瞅她一眼,轻轻叫了一声。

仙碧微微一笑,说道:“我想给你换个新主人,你答不答应?”北落师门闻声,歪过头瞧着她,仙碧指了指姚晴,笑道,“就是她呢,你喜不喜欢?”北落师门喵了一声,抬起脑袋,在仙碧手上蹭了两下。

仙碧喜道:“北落师门,你答应啦!”笑着笑着,眼泪忽就流了下来。北落师门又在她手上蹭了两下,轻叫一声,迈着懒散碎步,走过甲板,来到姚晴身前,抬起头,瞪圆双睛,盯着姚晴。

姚晴惊疑不定,忽听仙碧道:“晴丫头,这第二件事,便是拜托你照顾北落师门。”姚晴呆了呆,俯身抱起那波斯猫儿,用脸贴着那雪白长毛,心中时紧时热,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得到北落师门,无疑就是下代地母,仙碧托付灵兽之余,亦将地母之位交到她手里。

仙碧见状莞尔一笑,挽起虞照胳膊,这时姚晴抬起头来,大声说:“臭仙碧,你就这样走了么?我……我才不会放过你的。”陆渐急道:“阿晴,你说什么话?”姚晴怒道:“我和她的事,你不要管!”陆渐大皱眉头,仙碧却笑道:“晴丫头,你若是还想报仇,不妨将来到英吉利寻我。”姚晴咬了咬嘴唇,默不做声。

仙碧扫视众人,轻轻叹了口气,又挥一挥手,与虞照转身而去。“女王号”拔起铁锚,风帆劲发,在身后流下一溜儿白水。姚晴望着船影,突然按捺不住,抢到船边,欲要举手挥舞,可举到一半,忽又垂下,眼眶忽地一热,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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