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法又回到了帝姬府。那个建在艾莉莎女神的海滩上，建在破碎延绵的海岸线上的宫殿里。贝姬叫了三架直升机，直升机带着平稳魔法在冰面上滑行停下，把所有吸血鬼都带到了这片夏末秋初就已经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她给他们安顿好房间，伊法才发现帝姬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很多。甚至比龙宫还大。他只来过这里一次，却已经对这里如此向往，以至于再次来到这里时，他感觉到了飘渺虚幻，头重脚轻。
他做梦一样地环视四周，从积雪的雪山到宽敞的室内，都显得虽黯淡但神秘——或者说，正因为黯淡所以才神秘。仿佛身处异星。他们做完一切事情，已是深夜十分，贝姬带伊法去到给他准备的房间。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没有床（吸血鬼不需要一张没有用的睡眠用具）更像一个大厅。铺着深红色的马海毛地毯。两扇半圆形的落地窗透出外面惨白的月光。壁炉是冷的，对于他们这种冷血生灵而言，正好合适。
“贝姬。”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想问一个问题。”
她转过脸来，血红的大眼睛微微闪烁，和小时候很像。“什么？”
“你的伤口……我看到他用爪子穿过了你的身体。”伊法轻轻道。
她轻舒上身，把皮衣从肩膀上褪下来，露出洁白平坦、带着人鱼线的小腹。伤口是完全不存在的。只是皮衣上有几个被爪子刺破的洞而已。她的身体完好如初。
“我不是人类了。”她说，“我是妖草的持有者。我不属于任何一种生灵，甚至都不属于生灵的范畴。”
“从这点上，我们很像。”伊法轻声说。
她微微笑了笑。想起什么来一样。
“对了。你不介意吧？”她问，“我说你是我的眷属。恐怕以后他们一直会这样认为了。”
伊法摇头：“当然不。但是。为什么呢？”他看着她美丽的面孔。“为什么要保护我呢？从一开始就是我心甘情愿地做这一切。我应该自食恶果。”
“不。”她笑道，“和你是不是心甘情愿也无关。只是，你这样的生灵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让我对它感到了稍微的喜欢。所以，我不能任由你毁灭。就好像我不能任由自己毁灭。”
伊法呆呆地看着她。“哪怕只是稍微，我也很知足了。”他说。
而后退开一步。“贝姬，我能不能假戏真演一次？”
她凝视着他道：“伊法。如你所见，这里非常大，非常冷，非常空。人类的处境就是这样。你确定你要做这种选择吗？”
伊法笑道：“是的。非常大，非常冷，非常空。没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他单膝跪下，轻轻用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他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低声说道：“请让我和我的部族归属于你。贝姬——不，路易殿下。”他从未叫过她的姓氏，但这个词从嘴里滑出来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庄严。一种归属感。他清楚这将是他的归宿，也是他的坟墓。
“抬起头来。”她说道，俯视着他，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让他仰起头来和自己对视。伊法看着她，觉得她灿若星辰。“我把路易这个姓氏送给你。愿它与你同在。”
伊法感到一种奇怪的情感。他此时分不清这是爱恋、感激还是忠诚。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他轻轻说。
“站起来吧，我知道。”贝姬狡黠地笑笑。眼中多了一种温情。她拉住他的手。是同样的冰冷。“跟我来。”她说，“有一件东西，我想单独给你看看。”
他们站在破碎的大片冰面上时。她拉着他的手说：
“听，伊法。艾莉莎已经睁开了双眼。这里是星球的最高点了。山的后方，群星已经重现。”
她不再出声，于是伊法听到了冰面裂开。冰层相互碰撞在空寂的天地中的声音。还有雪融化又凝结的声音。风呼啸的声音。这些声音的粗壮，反而让这里变得更安静了。这里真是一个对于吸血鬼而言很友善的地方。他们的身形在天地中显得渺茫，天空和冰面都是深深的、带着霾雾的灰蓝色。很暗，很沉。仿佛天空是沉甸甸的铅块，随时都要掉落下来一般。
“我把拉斐尔埋葬在这里。”她的雪白长发被风吹动，缭绕在脸颊两侧，“因为这里是艾莉莎的海洋，是不朽之地。对于艾莉莎，我们既不信仰她，也不憧憬她。只是她是神明，而我们是她面无表情的侍奉者。我们除了自己和寒冷外，即使是神明也不崇拜。”
他们在大块的碎冰壳上徒步行走，贝姬始终拉着伊法的手。默默无言。在这里，伊法感觉他拥有了全世界。他们的靴子逐渐没有了容身之所，因为那些碎冰一块比一块更小、更狭窄。最后，浮冰变成了广阔大海上的零星点缀。贝姬道：“今年还没有开始冷。我们划船吧。”
她站在浮冰上，从左手的纳戒中召唤出一艘小船。让它漂浮在他们面前。
那就是一艘涂着红漆、非常原始的木船。贝姬的靴子踏在船沿上，发出沉重的“咚”声。伊法跟着坐进去，她不让他拿桨，而是自己非常灵活地拾起重重的船桨，灵巧地开始划动。小船带着他们在空寂的天空和冰川下漂浮，她一下下划动着桨，眼神流连。既安静又悲伤。伊法第一次觉得这片大陆可以如此原始和伟大。然而人类却是最先进、最开明的种族。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靠近了冰山。贝姬停下了小船，露出微笑道：
“我们要下水了。”
伊法茫然问：“下水？”
“是的。听你的本能就好了。在水下注意睁大眼睛。”
“睁大眼睛？”
他们下到冰层的下方，向深深的海底游去。伊法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水下——是一座微型的棺材。
几乎是垂直倒挂在冰川下方的庞大基底上的。它是纯黑色，下方是透明的，形状如同一座房屋。事实上却是棺材。伊法在海下跟着贝姬游动，但重力和浮力在吸血鬼身上得到了神奇的平衡，他似乎不必费力就可以划动四肢前行。没有任何阻力一样。他不需要呼吸。不需要担忧什么。他们缓缓靠近房间，他才发现它和庞大的冰山相比是如此的渺小，几乎就是百分之一的比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清了存放在那里面的东西：
猩红色的地毯铺在里面，然后倒躺在地毯上方的是一个雪白的孩子。
就像棉铃花一样的雪白。此时孩子正阖着双眼，安详地双手呈许愿状，穿着黑色长筒袜，洁白的睡裙，腰上系着白色的蝴蝶结丝带，额头上戴着象征死者的白色倒三角。
拉斐尔就这样宁静得吓人地，躺在大海的深处。冰山的底端。
一时间，伊法离他如此之近，近到几乎可以看得清他纤白的睫毛。如此精致醉人。
贝姬伸出双臂，手指指尖轻触棺材的表面。那表面镶着一层碎钻一般。
伊法默默看着这一切。他在水下无法说话。一时间感觉他又失去了他刚刚得到的所有东西。
——他只不过是这个孩子的替代品罢了。
但他和从前的任何时候都一样。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一天后。
伊法站在帝姬的办公室里，束起了一头长长的墨发，用蓝色软丝带系好。帝姬的办公室的落地圆窗正面对着暴风雨。屋里很安静，暗沉得可怕。伊法静静地站着，低垂双眸，等待她开口。
帝姬开口时，语气充满了疲惫。
“你还真是个粘人的家伙。怎么赶都赶不走。这可能就是你和贝姬的缘分吧。我就默许了。吸血鬼，人类会为你们提供血液。你们就留下吧。不过你挺好了。”她抬起两只棕色的眼睛，充斥着威胁地紧盯着他，“贝姬与其说是我和啸天的孩子，不如说她只属于我一个人。女神艾莉莎让我处女生子，所以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儿。只是我的。所以你明白吗——她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拉斐尔的死险些要了她的命。是你救了她。但是你当明白，再次失去珍重之物的话，她会怎样疯狂。伊法·路易，既然她赐予了你我族的姓氏，你就要不离不弃。不背叛，也绝不能随便死掉。所以，如果我有看到你有一丝一毫不珍爱自己的性命，我会让你刻骨铭心的。你能答应我吗？”
伊法低着头，用刚刚学会的人类礼仪行礼，说道：
“这是我最大的荣幸。”
“——抬起头来，再说一遍。看着我的眼睛！”帝姬命令道。
“这是我最大的荣幸。”伊法重复道，扬起了下巴。
——为她而活，远比为她而死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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