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王丧期结束后，底比斯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和安宁。
花岗岩铺成的街道上，月光尽情洒下，似乎反射出了美妙的光辉，一座座风格各异的建筑，从窗户里传来灯光，一点一点，交映在一起竟也是那样的璀璨。这座在乱石与丛林间开辟出来的城市，据官方统计一共居住着冰河流域数十个民族的子民，在北安王的英明领导下，他们如此和谐地共存在一起。
犹记得，王国建立之前，这里是联盟贵族的领地，奴隶主像吸血鬼一样压榨着各族人民，到处都有盗贼和叛军，以及各种各样生活在苦难中的人。
譬如达。
当然，达曾经是这里的领主之一。
只不过，他并不是很怀念做奴隶主的那段时光。
达更享受现在。他不用像以前一样担心奴隶们暴动，也不用像守财奴一样护着自己的财产，他竟也觉得，和以前比起来现在更自由得多，对，就是奴隶们追求的那种自由。更重要的是，以前可喝不到忒瑞尔工艺酿出的麦芽酒。
达的确是一个嗜酒的人。
“伙计，我要的酒呢？”
达有些迷糊地靠在酒桌上，向酒馆的伙计催他要的酒。
在外人眼中，达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即便曾经得到过王国的功勋章，也不能改变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废物的事实。达从不管外人的眼光，甚至他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嗜酒的，好像，是从战场回来以后吧。
……达才不想去回忆那些糟心的事。
“嗯？怎么变成女的了？”达睁开醺醉的眼睛，有点朦胧，但可以确定眼前并不是他喊的伙计，而是一个，看上去还没成年的混血小女孩？
“……嘿嘿。”
达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显得有那么点淫荡，但在酒馆里很正常。
他作势要去摸女孩的脸蛋。
“啪！”突然间，一只手掌死死地握住了达的手腕。达也才发现，原来女孩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嗯，一个，看上去当过兵、身手还可以的小子。
“放肆！”
索图大喝了一声。
此时，蔷薇仔细端详着索图向她举荐的这个家伙。一个年近中年的男人，漆黑色的眼珠，长发、但没有经过丝毫打理显得很蓬乱，满脸的胡渣，还有浑身让人觉得厌恶的酒气。这样的家伙，在每一个地方的酒馆里似乎都能看到。
即使真正见了面，蔷薇对这个家伙的印象仍然不是很好。
“放开他吧。”蔷薇对索图说。
索图听令，只不过正准备松开手，却被那个酒鬼反手抓住，用同样的方式紧紧扣住了手腕。索图一惊，但已然发现，对方的手指仿佛铁钉一样钉在了他手腕上的某个地方，整只手再也用不出任何力气，他就这样被人钳制住了。
“嗯哼？”
达发出一声鼻音，表达了对索图的不屑。
在他看来，面前的不过就是一个身手还可以的小子而已，还嫩了点。
蔷薇有些发愣，当她察觉不对时，已经看到索图满脸通红，甚至额角还有细汗不断地渗出来。一个曾经的近卫军统领，竟然就这样被人制住了。
“你刚才说什么？”达因为酒意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索图。
“你、你知道她是谁吗？”索图竭力支撑着，浑身颤抖，终于说出这句话。
这让达重新注目到了蔷薇身上。
他的眼光还是有点不怀好意。
“达上尉。”好在蔷薇还算镇定，“请放开我的部下。”
“部下？”达反问道，好像开始在猜测蔷薇的身份。贵族家的女儿是不会、也不可能被允许来这种地方的，那就实在想不出谁来这里会带着部下了。
“请您放开他可以吗？他已经快喘不过气了。”
蔷薇再次请求说。
达哼了一声，轻轻松开手，再没有看索图一眼。
“你叫我上尉？”他看着蔷薇。
“是的。”蔷薇依然静立着，直视眼前的达，目光中没有一丝惧怕，但也没有一丝的不尊重。她用官方口吻说：“您曾是底比斯的领主，先王建立王国后您成为王国的公民，又为底比斯城墙的修建贡献出全部家产，并且还参与了王国律法的制立。西征时期您踊跃参军，因功荣获上尉军衔，为王国取得布莱恩战役的胜利。只是，在一次军事行动中您延误战机，被剥夺军职并逐出了军队。”
蔷薇最初得知这些查到的信息时，也是有些骇然。
她从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王国奉行多族共荣，即便是曾经与忒瑞斯人有世仇的阳炎族，也有不少人居住在底比斯。只不过，那多半是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或者是已经回不去南方的。而如达这样，一心拥护王国、并且为之奉献这么多的，的确是没有几个。
蔷薇甚至让索图查到，先王曾打算赐封达为王国的第三位公爵，但却被拒绝了。没有人想得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达甘于享受一个平民的生活？
“不要跟我说那些事！”
达当着蔷薇的面怒叱出声，尤其听到剥夺军职时脸色顿时就变了。看起来，他很记恨当年的那些往事，军人被逐出军队，的确是最大的耻辱。
蔷薇没有再说。
不过她从对方的眼神确定了，这不是一个纯粹的酒鬼。
过了片刻。
“远征军需要您。”蔷薇对达说。
“哼。”达突然笑起来，他毫无顾忌地打量了蔷薇几眼，“我知道你是谁了。不过在军营的时候你们不是拒绝过我了吗？我这样的人，怎么打仗？”
蔷薇没说话。
索图也选择了闭嘴，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插什么话。
达摊开双手，有那么点自甘堕落的意思，他一边看着蔷薇，一边慢慢地往后退，打算继续找伙计要他的酒去了。他是酒鬼，但也是有尊严的。
……试想，谁会答应一个曾经拒绝过自己的人的请求？
“达上尉！”
但蔷薇依然很郑重，再次喊出达的名字和军衔。
达回过头。
“您曾经被逐出军队，我想您一定用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再次参军。”蔷薇看着达说，“那么，您甘愿放下过去而做出的决定，就那么不坚定吗？”
达没有做声。
是的，他纠结了很久，才终于放下过去的耻辱重新参军。
他的确想成为远征军的一员。
……为了北安王。
可是，就在此时此刻，他真正的改主意了。
“如果是因为先前对您的冒犯您才改变决定，那么，在此我向您道歉。”蔷薇稍稍低下头，她既然决定来找达，自然也做好了放下身段的准备，“远征军成立仓促，只有您的帮助，才能让我们成功为先王复仇。我们需要你。”
“哼。”
达忽然又笑了一声，他看着蔷薇，“你的理由不够充分，据我所知军务府已经为远征军提供了支持，所以，我看，需要我的，仅仅是你而已吧？”
说完，达还是转身离开，结束了这次不愉快的对话。
“……”
索图刚刚受到羞辱，脸色有些通红，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他看了公主一眼，却发现公主在听到达的那句话后，脸色有些羞愧。索图回头一想，顿时明白了达那句话的意思，更加地不敢再发一言。
“走吧。”蔷薇叹了一声。
“公主……”
“他不是我们能掌控得了的。”
……
清晨。
随着城外蛮兵的撤走，底比斯更加回到了安宁之中。如今，三大重臣共同理政，在公主远征结果出来之前，至少一年内王国会相对稳定。当然，远征军军营中一大早传来的呐喊声，还是让这个静谧的清晨显得有些热火朝天。
东公爵府。
“蛮王走了？”
莱恩靠在他的躺椅上，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自外务府结束那些工作之后，已经没有什么太过值得忙碌的公务了，莱恩的这份轻松，来自于私心。
或者说，来自于城外的两万蛮兵。
莱恩在瓦瑞安及加德拉平原上拥有极高的威望，甚至于当初假如北安王没有得到他的支持，那么北翡翠王国就不会那么顺利地在北流域上建立起来，他有类似于北安王那样独特的人格魅力，这使得他在内外交上都很得心应手。但不同于与来自西方的忒瑞斯人之间的彼此礼敬，莱恩对蛮人从来就没有过好感。
这不是民族主义的偏见。
而是，在此之前，他所在的族系就与蛮人争夺过上百年。
“是的，继先头部队之后，蛮王带着剩下的最后一个军团于早上开拔了。”莱恩的弟弟泰隆坐在对面，他拿着一本书，但看上去心思并不在书里。这里没有其他人，泰隆的话也更露骨了许多：“如果是我，就应该在这时候发起突袭把蛮王和他的两万士兵一起灭掉，那样的话，蛮族就再也成不了隐患了。”
“阿泰。”莱恩厉色起来，“注意你的言辞。”
“原谅我就是这么直白。”泰隆放下书，“我支持先王‘万族共荣’的理念，但这不代表我就能忘记蛮人曾经对我们的屠戮……哥，后来你为什么不反对给纳瑞斯塔封王我就不说了，我不理解，最早的时候，你为什么放弃军权？”
“军权？”莱恩看着他的兄弟。
泰隆看上去有不少怨气：“明明那个时候他们就是在拉拢你，你完全有理由为我三十二族开出条件……可你为什么不？你就那么怕忒瑞斯吗？”
“军队和武器不只是福，它还能带来祸。”
莱恩郑重地对他的兄弟说，听起来，像是一句告诫。似乎，莱恩并不是很信奉太阳王的那句名言，甚至，他还提出了相反的观点。
但泰隆有他的固执：“我不明白。”
莱恩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当初的事情，实际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比他这个幼稚的弟弟深谋远虑得多。他问道：“你以为，当初没有我三十二族的支持，先王就不能将王国建立起来吗？阿泰你错了，先王并没有在拉拢我，他是在为我们的族人谋求利益与和平，你难道看不出当时的忒瑞斯多么想吞并我们？”
“所以您就不敢索要军权了？”
“可以，我完全可以，先王也完全会同意我的请求。可是，如果王国有了两支不同派系的军队，那么王国、北平原、我们的家园，还能安宁吗？”
“但是现在不就有……”
“阿泰！”莱恩不想与自己这个偏执的兄弟争论下去了，他脸上隐有怒色，打断并做出了斥责，“我对先王无比的敬仰，你如果再发出任何我不想听到的言论，那么我会考虑革除你的所有职务，让你滚回草原上放牧去！”
“……”
泰隆不敢说话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莱恩绝不是只会搞外交的和事佬。
“好吧您有您的原则，我绝对服从。”过了一会儿，泰隆似乎还不打算罢休，这次他警惕了一些，往四周外看了看，才对莱恩说，“但是如今的时局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蔷薇公主暂时不打算继位，议会决定由您和忒瑞斯、以及蛮王纳瑞斯塔共同理政，那么在议会席中，您拿什么与他们两位手握大军的重臣抗衡？我不是说您要怎么样，而是，您如何保住我们的议会席位不被他们排挤甚至驱逐，又如何保证我族族人的利益与和平？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兄长！”
莱恩没有立即回答。
实际上，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在思考的。
王位固然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但莱恩是理智的，也是感性的，他不会与忒瑞斯或是蛮王拉开北流域混乱的序幕，也不愿意违背向先王立下的誓言。
只是，泰隆说得对。
“你有什么想法？”莱恩终于打算听取泰隆的意见。
泰隆稍稍放松了些，眼睛里再次有了难以言喻的奸诈，他说：“您这个时候贸然提出涉及军事必然会引起怀疑，不过，公主不是正在筹军吗？”
“远征军？”
“您可以把蔷薇公主拉拢过来。”泰隆顿了顿，觉得不妥，又改了口，“我是说，咱们全心全意支持公主殿下，殿下自然就会制衡那两位。公主信任索图，有可能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找找索图，再怎么说，他也是咱们的亲外甥。”
莱恩没说话。
他才发现，他的这个兄弟已经成了权谋家。
莱恩盯着泰隆看了很久。
“索图是你四姐的私生子，那件事后，他从不与家里打交道，他也并非是我提拔起来的。阿泰，索图一直没有把我们当家人，我也不想把他卷进来。”
“那也行。看来，只能找另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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