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蔷薇曾经去过的酒馆，不知来了什么人，将所有的酒客都驱逐走，然后被一群士兵围起来，甚至还关上了门窗。酒馆里，光线显得有些暗，除了某个角落还有两个人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剩下的，则是到处充斥着的酒气。
达握着一个空酒瓶，使足了力气才从座位上撑起来，不过也因此蹭掉了他的酒瓶，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安静的酒馆里，传出一连串刺耳的响声。
“你……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达注视着眼前的人，对方那一对像苍鹰一般的眼睛让他很不喜欢。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哼哼。”达笑了一声，也看不出酒有没有醒，语无伦次地说，“前面，你们那什么，什么蔷薇公主来找我，我鸟、鸟都没鸟，你……又算老几？”
真是一个粗陋的家伙。
鹰勾眼不明含义地笑了笑，竟然没有发怒，仿佛已经觉得掌握住眼前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您曾是底比斯的领主，拥有大片土地和成千上万的奴隶，如今南边用来酿酒的那片庄园还曾是您的私人财产。那么，您就不想让它重新归于您的名下？如果那样的话，您就有更多的酒，也有更多财富让您挥霍了。”
听到这一句，达站起来，又俯下身，几乎贴近鹰勾眼的脸。
“你能把它给我？”达问。
“不是没有可能。”鹰勾眼笑着说，并没有退后，而是直视着达。那仿佛沸腾的水蒸气一般的酒味不断涌入他的鼻子里，也没有让他有丝毫动容。
“条件是我到远征军去服役？”
“对。”
“这像是在侮辱我。”达坐了回去，尽管满脸的醺红，但看起来又似乎早就清醒了。“我有先王写下的借条，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要求你们把王宫给我，让那个蔷薇公主睡到马路上去。阁下以为，我会需要一座酒庄？”
鹰勾眼皱了皱眉。
他对达的第一印象，倒是有些看错了。这果然不是真的酒鬼。
不过，片刻后，鹰勾眼又转而继续笑着。
“您的慷慨事迹令人钦佩，但先王已经陨落了不是吗？”鹰勾眼说。
“你最好收回刚才的话！”
达瞬间站起来揪住鹰勾眼的衣襟，因为酒醉一直都显得很迷离的目光忽然犀利起来。他是上过战场的军官，毫不怀疑他会当场扭下鹰勾眼的脑袋。
但鹰勾眼表现得完全不像那些怕死的政客。
他还是笑着，还是直视着达。
“不对吗？”
“……”
达打量着鹰勾眼，倒出乎意料地很镇静。“你不是公主派来的。”他说。他已经察觉了，因为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与上次公主的诚恳是截然不同的。
“我并没有说是。”鹰勾眼没有隐瞒。
达再次打量着。
酒意逐渐褪去，他似乎已经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先王陨落已成事实，蔷薇公主又延期继位，让王国存在很多不安定因素，阁下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鹰勾眼继续往下说，“忒瑞斯手握大军，权利之心益重；蛮王镇守北疆，虽然名义上效忠于王国，但俨然如同自立。王国需要稳定，所以需要对那两位军事重臣形成制约。你加入远征军，然后莱恩公爵支持你，这样，你当初支持先王立国的举动才会继续有意义，王国才能继续安定下去；而王国继续安定下去，你，才能继续像现在一样悠闲地在这里喝麦芽酒。”
“这听起来不错。”达说。
“不正是你想要的么？”鹰勾眼笑了起来，似乎有些满意。
不过达站了起来，这一次，顺带踢开了脚边的椅子。
达明白王国现在的处境。他也曾在阿姆科多的宫殿里与其他贵族争权夺利，为了一点土地和粮食，争得彼此撕破涨红的脸皮，他厌倦了，早就厌倦了。也因此，他对王国这些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就好像，看到的是从前的他自己。
所以，达才会拒绝北安王赐予他的爵位。
他只想当个普通人。
然而，现在连普通人也快当不下去了。此时鹰勾眼的话提醒了达。蔷薇公主的远征必须胜利，因为只有那样，才能粉粹这些人的阴谋，而公主，确实需要一个值得她信任的人。达不想参与政治，但眼下他不得不进行更深的考虑。
“你直接告诉我，你想通过我染指蔷薇公主的军权就可以了。”
达说，一语道破了鹰勾眼的真正目的。
鹰勾眼并未否认。
随后，达发出一声嘲笑，问：“知道远征军是做什么的吗？”
鹰勾眼没有回答。
但达替他回答了：“是为先王复仇的。也是，为公主震慑你们所有人的。”
“你……”
鹰勾眼一怒，也如不久前的蔷薇一样，终于看出了达是怎样的人。
没有人能控制他。
“我知道门外有不少士兵，但我就这样走出去，你能怎么样？”达表现得很平静，最后还极为不屑地笑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向着门外走去。
鹰勾眼神色一沉，传出些怨恨。
……
远征军署。
指挥室中，气氛显得有那么一些压抑。
蔷薇一身军装，与一群男性军官们站在一起，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发言权。他们围着的中间，是一座沙盘，堆砌成了冰河流域已知的地形图，并且插上各种各样的旗帜，蔷薇想要彻底弄明白还需要一段时间。蔷薇暂时也并不太在意，她知道她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而且，至少这些军官们表面上还是尊重她的。
尽管多少有些牵强。
“大致路线就是这样了。公主殿下，远征军出了底比斯后，在越过西面防线之前，我们的军队可以保证一路畅通，但，这里，布莱恩，自从我们为了建立防线收缩军事部署以后，布莱恩就被联盟占领，据报告至少驻扎着一个大军团，所以这是第一个需要交涉的地方。如果仅靠远征军，我们不可能打得过去。”
一个年轻的尉官指着沙盘对蔷薇说。
蔷薇看向那个地方。
她记得公子丹也说过，联盟的那个风将军在布莱恩驻扎着一个军团，而且据她看来，那个风将军并不是适合谈判的对象，那是一个战争狂人。
“联盟的军队编制与我们略有不同。太阳王先后建立了六大军团，而这个第四军团正是当年横扫整片流域、并完成统一的主力军团，是联盟的王牌军，预估实力约等于我王国的四个军团编制。也就是说，如果硬打过去，我们无异于将倾举国之力进行一次最高规模的战争。所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交涉。”
另一名军官补充说。
“不好办啊。联盟既然将他们的第四军团驻扎在这里，就说明他们已经将这里视为最重要的军事据点。反过来说，如果联盟军队要求通过我王国的底比斯防线，在座的谁会同意？”之前那名尉官叹道，对前路感到一片渺茫。
“有可能绕过去吗？”蔷薇问。
“绕？”尉官不明白。
“这里。”蔷薇弯下腰，在沙盘上指出一条路线。但另一名中年军官随即笑起来，似乎还有点嘲笑的意思，当然，他迅速想起现状后就收回了嘲笑。
他实在忍不住看低这位“统帅”的阅历。
中年军官干咳了一声，才解释说：“公主，您对那一带不熟悉，或许并不知道，您指的这一条路，不通。那是一片低洼地，布满了沼泽，迄今连住在那里的土著都没有发现，除非您给咱们的远征军插上翅膀，否则绝对飞不过去。”
“……”
蔷薇咬了咬唇，毫无疑问受到了一次羞辱。
“上尉阁下，公主自然知道那里是沼泽，不需要你来解释。”索图板着脸，勉强为公主搏回一些颜面。他也开始理解了，那天公主为什么会去酒馆。
……蔷薇需要忠实的部下，仅仅一个索图，远远不够。
“那么索图中尉有什么看法？”
多伦看向索图，和刚才那位上尉比起来，他倒是严肃了一些，看上去只是在认真地讨论战略。多伦可不想对这位蔷薇公主表现出丝毫的不敬。
“我认为公主所说的那一片沼泽未必不可通过，只是从行军角度考虑，在未开战之前就进行如此艰苦的跋涉，并不利，所以除非战略需要，不急于进行这样的冒险。”索图的战略眼光不比在场的其余军官浅显，否则也不会受到先王重用，他肯定了公主的设想之后，又说，“我认为，联盟与我王国如今是友好关系，况且烈焰之王还与先王是故交，我想他会同意我们从布莱恩通过的。”
“你是说，到阿姆科多去交涉？”
“对。”索图说道，“除非布莱恩敢违抗他们的王令。另外，通过布莱恩后需要横渡冰河，我们依然不得不需要联盟的帮助。我们的船开不到那儿去。”
几个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否定。
实际上这就是唯一的办法。目前的王国，还不具备与联盟开战的条件，更何况也没必要发起这样的战争。联盟的烈焰之王与北安王有深厚的友谊，如果他支持王国远征为北安王复仇的话，那不是没有可能为蔷薇提供这个便利。
“要是当初没有放弃布莱恩就好了。”一个军官感叹说。
蔷薇抿了抿唇，终于才到了她开口的时候。
“我去找外务府。”
她说。
正当蔷薇打算结束会议出门时，一个传令兵进了门来。
“公主，外面有一个叫达的人求见。”
……
军营中，蔷薇在一处树荫下见到了达。
周围的新兵们仍然在艰苦地操练，整齐的步伐声此起彼伏，与最初蛮王曾批评过的模样比起来好了很多。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我以为您不会再见我了。”
蔷薇淡淡地说道。蔷薇确实有些意外，从那晚在酒馆里的谈话，她就已经知道了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就是王国的第三位公爵，和另外的两位相比，他的见识与阅历分毫不让，唯独不同的或许就是，他放弃了爵位而甘当平民。
“我的确不是很想到这里来找你。”达悠闲地趴在围栏上，回过头说。
“那为什么？”
“我与你的父亲本来素不相识，当年他在阿姆科多给太阳王的公子当参谋，而我是底比斯的领主，我们从没见过面。后来，他领着‘叛军’来到底比斯，我和他见了一面，并谈了一个晚上，然后我也成‘叛徒’了。”达回忆起曾经的一些往事，然后伏在那排栅栏上，问蔷薇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蔷薇摇头。
达深吸一口气，看着军营外洒下的明媚阳光：“因为我和你的父亲有相同的信念，我愿意帮助他建立一个新的国度，一个，没有压迫的时代。”
“就是如今的王国？”
“对。你的父亲很伟大，我始终尊敬着他。”
蔷薇没有说话。
王国的建立，的确改变了这个世界。蔷薇虽然不记得她小时候流域上发生的事，但每一本书上都这样写。北安王成立王国建立了全新的秩序后，整个流域都在进行着类似的政治改革，奴隶几乎没有了，每个人都有了存在的价值。
或许，这也是北安王盛名远传的原因之一。
“我会记住您的话的。”
蔷薇说道。
达笑了笑。他看了蔷薇一眼，发现这位年幼的公主睿智得远超他的预料，她根本不像一个仅仅十六岁的女孩。达心中一哂，终于不再犹豫了。
他知道莱恩党派的触手已经伸向了蔷薇。
而为了王国能够顺利地过渡，他只能帮助未来的女王建立一些功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达看着蔷薇说，“站在你的立场，或许你真的需要更多像索图那样的拥护者，但我不是，也不会是，我只拥护北安王……不过，犯下罪行的人的确需要惩罚，我会拥护你的远征，并且帮助你达成目的。”
蔷薇怔了怔。
她更没有想到，本来对之不抱希望的达，居然主动改了主意。
当然，蔷薇并不知道达来之前经历了什么。
达看出了蔷薇的心思，继续说：“我不会成为你的部下，也不会参军了，所以你不用高兴得太早。我明天就动身去南方，如果你真的带了远征军南下的话，就算是我为你提前扫清前方的道路……不，不是为你，是为你的父亲。”
“……”
蔷薇再次怔了怔。
这次却是有些意外，根本没有想到达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蔷薇暂时也不知道达准备做些什么，只不过还没来得及问，就眼看着达转身离去了。达双手绕到脖颈的后方枕着，看似有些悠闲地消失在蔷薇眼前。
他的背影，恍惚间竟显得有些高大。
“我会去的。”
蔷薇思索了片刻，倏尔，浅浅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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