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郎情妾意

A+ A-

郎情真,妾意绵,**药,生离死别。

阿囡一番话,气得罗白萍手脚冰凉。她二十多年都养尊处优,在家是大小姐,出嫁是富家太太,父母疼爱无比,夫婿厮抬厮敬,只有她给人气受,从没有人当面顶撞过她,自高身份,一生连吵架都不会,这一下子被这个小丫头丢了几句硬话,噎得回不上嘴,半晌才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一车的废话,这样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眼里没有一点长幼尊卑,我们罗家容不得。”

阿囡想说,你有想过要容吗?实在没力气说话,勉强从床上扯下一床毛毯,铺在地上,慢慢侧身躺好,蜷缩得像一个婴儿,又觉得身上冷,拉过另一半毛毯,盖在身上,闭上眼睛睡下。

陈蹇生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子,想她刚抽了300cc的血,怎么好睡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怕不要睡出病来,又看看罗白萍一脸的怒气,忙说:“你依家身粗势大,呒好谷气,我地返去,莫理个后生女单单打打,听日佢走佬就呒事嘅嚟。○1”哄着罗白萍出了病房,走出十几步,说要去和医生交待几句话,又返回病房,看苑小姐已经在地上睡着了,心下不忍,连人带毯捧着放在罗白棠身边,关上灯,带上门,才走了。

到第二天下午,罗白萍又来了,还带着董言言,她想万一要吵嘴,有董言言在,必定不会吃亏。她已经把昨晚的事告诉了董言言,董言言说大表姐你也就会吃定我,遇上外头嘴巴凶的人,就没办法了。两姐妹到了病房,看见苑小姐坐在罗白棠的床边,脸上笑吟吟地。两人见了就没好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到罗白棠在说话,叫的是“阿囡”,苑小姐也笑应一声“棠哥哥”,罗白棠还是只说“阿囡”,苑小姐就答“萝卜汤”,还用手捂着嘴笑,罗白棠也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说:“等我好了,我们去捉拿摩温,喂金鲫鱼。”苑小姐说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派天真浪漫。

罗白萍听他能说得这么清楚的话,知道是不碍了,心里一高兴,不去理会苑小姐,上前说道:“阿弟,你醒了?觉得好吗?痛不痛?”

罗白棠见了大姐,也是高兴得很,说:“姐,让你担心了,我不要紧的。这是阿囡,你们见过了吧?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受伤的事你告诉父母了?他们是不是要回来?等他们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和阿囡结婚。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耍无赖,躺在地上不起来。大姐你一定要帮我,替我劝劝他们。”罗白棠是家里的小弟,一向跟姐姐撒娇撒惯了的,闯了什么祸,央求一下姐姐,磨一下父母,没有过了不去的。这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便有些接不上气,喘一下,笑着对阿囡说:“阿囡,我肋旁骨○2痛,侬帮我撸撸○3,侬一撸,我就勿痛了。”

阿囡把双臂像绞麻花一样的绞在身前,收拢肩胛,爱娇地道:“勿好,我好手勿碰侬烂肉○4。”看罗白棠装出可怜的样子,又说:“要么侬多睏睏,医生讲侬多睏觉,就会好得快一点。”罗白棠说:“好格。侬就陪劳我,勿要跑脱。要是没事体做,就叫屋里厢格人拿画架子来,侬来此地画画好了。”抬眼对罗白萍说:“姐,你叫厨子煮点好吃的来,阿囡怎么这两天面色介难看,像是被人抽光了血。”又开玩笑说:“是不是看到大姐怕的?姐,我有点倦,先睡一会儿,醒过来再和你说话。”把头在枕头里转了转,找个舒服的位置睡了。

罗白棠说睡就睡,把屋里三个女人晾着,一个人也不说话。末了,还是董言言冷笑两声,转身开门就要走,罗白萍还只叫了一声“言言”,就见门开处,三个男人站在那里,挤得门框子密密实实,阴沉沉的甚是怕人。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戴一幅圆圆的墨镜,遮住了上半张脸,看不出脸上的表情,穿的倒是一件鸭蛋青的绸长衫,看上去竟有几分潇洒。他后面是两个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一式的短打,脸上则看上去就有邪气。

董言言看了这三人,吓得退了几步,险些撞在罗白萍身上。罗白萍抓住她的胳膊,拖得往后挤在一处,壮着胆子问道:“你们是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是医院,还有病人睡在病床上,还不快点出去!”色厉内荏,说的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阿囡开口道:“陈太太,不要害怕,这位就是练大少爷,陈先生不是在找他吗?你们不要担心,练大少爷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他是来找我的。董三小姐,你搬张椅子让陈太太坐下吧,惊了她,我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董言言瞪她一眼,知道“九条命”云云,是倒找昨天她说的话,不过还是扶着罗白萍坐下了,自己也挨她坐着,等着看好戏。

练大少爷练意长开口说:“陈太太是吧?你先生在外头摆开天罗地网要找我,却忘了在他舅老弟身边安排人手,这样做事,还想调动青帮?他也就是靠着他老子的势力,黄浦军校的朋友,才能在上海滩上活到如今。你董家根基深,和黄老板和交情,就想难住我?我青浦练家在上海,比你们浅了?你们打听打听,先有我练家,才有的青浦练塘。黄老板在青浦有几百亩地,你们知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练大送的。黄老板今早叫人递话给我,问是怎么回事,我就叫人带个回信,说是我的小妾跟人跑了,我练大没面子,才打了那个小白脸。黄老板很够意思,说争风吃醋的事他不插手,随我们两家打去。我一高兴,又送了他一处宅子。陈太太,我现在要想让你先生后悔一辈子,易如反掌,不过我这个人讲道理,男人做事,不牵连女人,你好好在那里坐着,我不会动你。”

他声音虽低,罗白萍却听得脸发白,用手护着腹部,往椅子里缩得更进一些。董言言听他说话,才想起自己是见过他的,在叶榭镇外苑家的花林子里,当时只顾生罗白棠的气,并没有留意过这个人,这才对面不识。

练意长看两个女人老老实实呆着,满意地点点头,才转而对阿囡轻声说:“阿囡,我听讲侬连命都勿要了,抽了老大一管子血,白送给那个小白脸?侬就喜欢伊到了这种地步,人家还是不领你的情?”用拇指朝罗白萍指一指,“侬勿心痛,我倒替侬心痛了。侬格戆○5姑娘,血哪能好白送的,送也要送得值,总规要换点么什回来,才好送出去的。侬格小姑娘不会得做生意,侬要是跟子我,学点生意经,侬格歇○6已经是罗家少奶奶了。侬只要搭伊拉讲:倷要伊活命伐,我好救伊格,勿过我要哪能哪能,伊拉心急慌忙,勿会得勿答应侬格。”调头对罗白萍说:“陈太太,我讲了对伐?你是要救阿弟,还是宁可他死都不要认这个弟新妇?”

罗白萍看一眼苑小姐,脸又白了。心想原来这个小姑娘顶笨,她要是以白棠的性命来要挟,自己也只好应承下来。昨天以为她有心机,原来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练意长一笑,说:“你们不谢她?你们还在为小白脸学生子挨打怪她?你们到底明白不明白,是他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和清白,挨打都是活该。我上门提亲,他拐骗私带,谁错谁对?阿囡,侬讲呢?”后一句又回去问阿囡了。

阿囡一直听着,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鸣不平,为她出气喊冤。自罗白萍出现,她就忍气忍着,但再怎么忍,人家还是看不上她,昨夜忍不住回了嘴,但哪有练大少爷说得这么好,完全说出了她的心声。但有一点她不同意,便说:“大少爷,勿是格。棠哥哥勿是拐骗私带,我是自己愿意的。阿囡做事呒轻头○7,做错子事,我勿怪人家。侬待我好,我是晓得的,但打坏脱棠哥哥,就勿对了。打人总规勿对格。”

练意长说:“格么侬不也找了个厉害人来打我?”阿囡说:“不寻勿来事格,再打下去,棠哥哥要拨侬下头格人打死脱了。伊拉呢?啥地方去了?今朝调过人了?”练意长说:“拨侬寻得来格人脚骨头敲断了,伊结棍啊,我拨伊踢了一脚,出来介大一块乌青块。伊啥人啊?侬哪能认得伊格?”阿囡拉下脸说:“勿讲拨侬听,侬晓得了,又要去寻伊麻烦。侬人太凶,棠哥哥肋旁骨断掉两根,我勿要搭侬讲闲话。”

练意长却说:“搭侬讲闲话顶有劲,我一天听勿见,就要想侬,我今朝是来接侬到我屋里去格。”阿囡吓了,说:“我勿去。”练意长摇头说:“我上趟听侬格样子讲,就放过侬一趟了,没第二趟格。侬讲勿去就勿去?侬勿去,又好到啥地方去?回侬屋里?侬一回去,倷爷倷娘要被人家笑死。留在此地?人家会得要侬伐?阿囡,侬自己想想清爽,我对侬已经老客气了,侬勿要再搭我搞七捻三○8,我火大起来,侬吃勿消格。”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很冷了。

阿囡知道是躲不过去,仍出口哀求道:“大少爷,棠哥哥已经半条命没了,侬有气也出过了,就放过我好伐?阿囡已经勿是当初的阿囡了,侬要我做啥呢?”

练意长说:“侬格小姑娘啊,格种闲话哪能好讲呢?勿过我是晓得侬是有一句讲一句的,我就是欢喜侬格样子。世上小姑娘有的是,像侬格能对我胃口的只有一个。”从长衫小襟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一只小药瓶,说:“我省得侬叫爷叫娘叫救命,先用点药水让侬昏过去。”打开小药瓶,把里面的药水倒在手帕上,朝阿囡走过去。

阿囡吓得后退,看看一屋子的人,没人能救她,只好向罗白萍说:“陈太太,陈太太。”罗白萍摇摇头,心想我怎么救得了你,他不来动我就谢天谢地了。阿囡看没办法,又推推罗白棠,“棠哥哥,棠哥哥。”罗白棠睡得正好,听阿囡叫他,朦胧间答话说:“阿囡,等我醒了,我们去看电影。”

练意长哼一声,举起手就要朝罗白棠胸口拍下,惊得阿囡叫:“大少爷,勿要。”练意长仍然举着手,却不落下,只是转头看着。阿囡眼中慢慢蓄满泪水,颤声道:“大少爷,侬格是做啥?阿囡没做过坏事呀,为啥要吃格种苦头。”练意长说:“侬格小姑娘,哪能介拎勿清,我勿是要让侬吃苦头,我是要让侬享福。”阿囡含着泪不让它流下来,说:“自己愿意才是享福,人家勿愿意,就是吃苦。”练意长说:“我也没办法,我就勿想看到侬受人家的气。”拿了手帕捂住阿囡的口鼻,阿囡稍稍挣了两下,身子就软了。练意长歪歪头,那两个一身黑衣短打的人上来,一边一个架了阿囡的手臂,抬着走了。

练意长拿了手帕到罗白萍和董言言面前,问道:“你们要不要试试?”唬得两人一起摇头,练意长又说:“知不知道这上面滴的是什么药水?”董言言在他打开瓶盖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练意长说:“**。”笑一笑,说:“告诉你先生,我对他手下留情了,叫伊不要再搭我搞勿拎清。”把那块手帕放在病床的活动小桌上,扬长而去。

**的气味弥漫在病房里,像是把罗白萍和董言言都麻醉过去了,两人好半天都没动。不知过了多久,罗白棠睡醒过来,叫一声阿囡,没有人应答,睁开眼睛找了找,没有看到,抬起脖子看到了罗白萍,问道:“姐你还在啊,我睡了多久?阿囡呢?”没听见罗白萍的回答,定睛看见董言言也在,打个招呼说:“董言言,你也来了。就你一个人啊,他们呢?听见我住进医院都不来,看我好了,怎么找他们算账。你看到阿囡没有?奇怪,会到哪里去。”扬声喊道:“阿囡,阿囡,啥地方去了?”呵呵笑两声,“看到三小姐来就躲出来了?”

董言言听他口口声声叫阿囡,姐姐妹妹都不如阿囡重要,冷笑一声,说:“你找不到她了,她走了。”罗白棠说:“胡说,她能走到哪里去?她对上海又不熟,走出去还不迷了路?”疑惑地看她一眼,问:“是不是你又骂过她了?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你要有什么不满,就朝我来好了,怪她干什么?”知道和董言言说不清,便问罗白萍:“姐,阿囡到什么地方去了?董言言跟我胡说八道的吧?”边说边坐了起来。

罗白萍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她这时也看出这个弟弟对苑小姐是动了真情,要是让他知道他的心上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让人带走了,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董言言哪里会受他的闲气。这两天本来就因为苑小姐,让她不自在了,罗白萍又偏拉她来,亲眼看见了两人间的亲昵。而这种温言细语,是即使两人间没有出现裂隙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阿囡,一个乡下丫头,让她没面子到这种地步。罗白棠一见就丢了魂,断了肋骨还笑呵呵;有人为了她不惜和罗家董家陈家大动干戈,一处宅子说送就送;连表姐夫也在因她而奔走。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么一个字都不识的乡下丫头闹得天翻地覆,她到底哪里不如她了?

想想有气,偏要找一样能彻底打击罗白棠的事来让他不好过,便说道:“刚才青浦的练大少爷来过了,带了两个手下,把她带走了。说要纳她为妾,人家不在乎她是不是清白,人家就要她,她不会回来了。”

罗白棠根本不信。大姐还坐在这里,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她又不是不知道阿囡对他的重要,大姐一直都疼他帮他,虽然这件事他做得有点出格,但骂几句出了气,还是会接纳阿囡的。问罗白萍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她,才故意说些我不高兴听的。姐,阿囡呢?”

罗白萍这才开口道:“我让她回西园去休息了,我来了,让她歇一歇。她昨夜一夜都陪在这里,累了。”

罗白棠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心痛她。”看一眼董言言,像是在笑她说假话。

董言言心底凉意上来。本来罗白萍是一直站在她这一边的,这时竟会说出这样明知遮也遮不住的谎言,那是承认了罗白棠对她的背叛。这个背叛这么彻底,友叛亲离,一败涂地。站起身来,说道:“大表姐,你这种假话能瞒到什么时候?他一天三百遍的找你要人,你怎么骗得过他?是不是也要拿**去麻醉了才行?”指着小桌上的手帕,对罗白棠道:“喏,证据就在这里,姓练的带了人来,用**把苑小姐弄昏迷了,带走了。”

罗白棠只是不信,大声问道:“姐,你说是不是真的?”罗白萍也知道谎言只能拖过一时,阿弟找她要人,她交不出,到时还是要面对他的追问,只好点点头。罗白棠看见大姐点了头,再看一眼桌子的手帕,同时也闻到**的气息,心知有八分真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有没有叫人去找?叫人跟着,看他们去了哪里。姐,有没有请姐夫帮忙?”

罗白萍忙说:“我马上就去。”说着就要起身。

听了这话,罗白棠才知道竟然没人在意阿囡的下落,惊道:“你们……你们太冷血了。她是我心爱的姑娘,你们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看着她落入坏人的手中。她都被人劫持走了,你们还坐在这里看着不管?”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手背上穿刺着的吊针绊住,才走一步就迈不出步子了。罗白棠一把拔下吊针,赤了脚就往外走。罗白萍拦住说:“阿弟,你身上有伤,不要乱来。”

罗白棠一手拨开,还是往外走。没等走出几步,眼前金星乱冒,脑中一阵迷糊,胸前痛得像要炸开来,一股股腥甜冲上嗓子,口中鲜血喷涌。脚下发虚,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后脑重重碰上水磨石的地面。

浓稠酱紫的血洇出来,把他的头浸在了血泊之中。

罗白萍尖声大叫,叫了一声又一声。

董言言双手捂嘴,一声也发不出。

○1你依家身粗势大,呒好谷气。我地返去,莫理个后生女单单打打,听日佢走佬就呒事嘅嚟。(你有了身孕,不好憋气。我们回家,不要理她讽刺攻击,明天她走了就没事了。)

○2肋旁骨:肋骨。

○3撸:抚摸。

○4好手勿碰烂肉:调笑言语。

○5戆:gang,傻。

○6呒轻头:不知轻重。

○7搞七捻三:捣蛋、瞎搞。

  1. 上一章
  2. 章节目录
  3. 下一章

章节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