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蜘蛛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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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女性,旧男人,钢琴曲,各奔东西。

八月底,还是夏末,房间里有一丝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阿囡穿着短袖的旗袍,觉得有点冷,拿起沙发上搭着的一条披巾围在肩膊上,说:“李小姐,像是有茉莉花香?怪了,这里没花呀。”

李丽华从衣襟里面取下一串茉莉花,挂在阿囡旗袍斜襟的钮头上,笑一笑说:“是我带的。要是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带一盆上来了。苑家妹妹,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阿囡低头闻一下花香,轻轻用指尖触摸一下,说:“我好久没带花了。以前在家里,哪个夏天不是要摘许多茉莉花,晒干了送给茶叶店做双薰,还有玳玳花,珠兰,都是薰茶的好花,香得不得了。真想回家,在花林子里坐一坐,死了也不怨了。”

李丽华说:“别这么想,苑妹妹,你不过是遇上一点挫折,有点情绪低落。等养好身体,将来还有大好前途。你生得这么美丽,人又年轻,以后的好日子还会来的。”

阿囡说:“不是啊,李小姐,我就恨我这张脸,都说我长得好看,我以前也为这个高兴,长得好谁不想呢?可是你看,长得好对我有什么好处了?有人死了,有人伤了,一对老人家没了儿子。前两天还有人只是见了我一面,就送了衣裳来,要让我做他的小老婆。”指指桌上的一叠新衣裳,说:“我这一辈子,也就是个做小老婆的命。”

李丽华皱着眉头说:“谁这么讨厌?把衣裳扔到他脸上去,几件衣裳就想买个人?”

阿囡凄然一笑,说:“李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个人自己不来,叫他的小老婆来。人家不愿意,他就逼她,说不来就要打了。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吗?这世上的人我真是弄不懂。我以前在乡下,觉得我顶聪明,镇上有人上门提亲,我两句话就骂得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一到上海,才发现人人都比我聪明,我是学也学不来,弄也弄不懂,弄到那末成了这个样子,也没脸回去见阿爹姆妈。我想了几百次,不如死了好,省得受这些闲气。我现在是连骂人都不会了,我哪里说得过他们?”

李丽华听了,又拿起手绢来擦泪,说:“快不要再说死不死的话了,女人一定要独立,才不会受男人的摆布。首先我们要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主张我们的权利,我们要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还要有独立的经济支配权,才能不倚靠男人。苑妹妹,你听我说,你长得好看,不是白长的,你看电影上的那些女明星,有几个比得上你?你不如去做电影明星,有了自己的收入,哪个男人都不要想靠几件衣裳就能收买你。我家是做电影的,那些女明星天天在我家走出走进,我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哪里比得上你?一个个庸脂俗粉,只想出了名,就嫁进富家做少奶奶,做明星不过是跳板。苑妹妹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少奶奶也不要做,富家太太也不要做,那就只要做你就好。”

阿囡眨眨眼睛说:“李小姐你不要寻我开心了,我哪里做得来女明星?”

李丽华说:“我说可以就可以,你相信我的眼光。妹妹你不要妄自菲薄看不起自己。你看你来上海没多久,就学会了官话国语,学会了画画,写字。你是真的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以前有个女明星叫杨耐梅,她是第一个有私人汽车的明星,后来有声电影兴起,她只会说广东潮汕话,电影公司不再用她,她只好嫁人了。”看看阿囡还是没什么兴趣,又问:“苑妹妹,你会唱歌吗?”

阿囡说:“我会。”吸一口气,开口就唱“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微风吹动了我头发,啊,叫我如何不想他”。唱到最后一句,已经哽咽不能成声。

李丽华吃一惊,站起来说:“你怎么会唱这个歌?这是声乐作品,不是电影小调。”阿囡抬头看她,不明白有什么不同。这一抬头,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脸欢喜地看着自己。却是刚才李丽华进来时忘了关门,而这个男人,阿囡也想起来了,是对过的陈先生。

陈先生见阿囡注意到自己,忙走上前来,向阿囡点头一笑,又朝李丽华微微弯腰算是行了礼,说道:“苑小姐今天招待朋友?那我下次再来。”

阿囡指着桌上的衣裳,对他说:“不用了,你把这些都拿回去,我用不着。”陈先生一愣,问:“是不是内人没说清?这些只是见面礼,只要苑小姐同意,房子佣人金银珠宝首饰我都会送给小姐的。你也不用怕我家里,她在乡下,一辈子不来上海,不会打扰到你。”

阿囡想这话听着怎么这样耳熟,不是练大少爷对自己说过的吗?觉得实在滑稽,嘿嘿一笑对李丽华说:“李小姐,你听见伐?原配的太太都扔在乡下不理,城里就好娶七八个。他们看中一个,就娶回家里,一点不嫌麻烦。旧式的老爷大少爷就是好,愿意往家娶,说娶就娶,自己能做主。哪里像学生哥儿,只谈爱说情,把人挂在半天里,闪得人没个着落,好不凄凉。李小姐,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嫁了练大少爷,至少他说只要我一个,其他人都离婚离掉,看他多有诚意。早知是这样,我就跟了他去,棠哥哥就不用死了。”说着就哭,捞起身前的披巾来擦泪。

李丽华早气得捧起那堆衣服就朝他扔去,戟指骂道:“滚出去,谁同意让你进来的?什么人你就敢往里头走?你信不信我告你私闯民宅?你这几件破衣裳就想买一个人?人在你们眼里就值这几个钱?你们这些肮脏腐朽的寄生虫毒瘤,心里只想着娶小老婆,天下的好女儿都是给你们做小老婆的?”

陈先生本来满怀热情。这个苑小姐,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温柔妩媚,乖巧可人,年纪又轻,做姨太太再好不过。盛织里送了衣裳过来,空着手回去,让他好一阵高兴,忍不住过来探探口风,这一进门,就听见她在唱歌,唱得还这么好听,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宝。兴奋之下开口提亲,苑小姐不说同不同意,只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自己正摸不着头脑,又被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一下从热到冷,一时转变不过来,气得跳脚,问道:“你是谁?和苑小姐什么关系?怎么开口就骂人?年纪轻轻的小姐,一点教养都没有,你父母是怎么教的?”

李丽华说:“我骂你两句就是没教养?你一肚子男盗女娼倒是教养好?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猪,骂你还脏了我的口。滚出去!”

陈先生不理她,转身问阿囡说:“苑小姐,这个女人是个疯婆子,我们不理她。苑小姐你要是另外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陈某人有的是钱,此地巡捕房的长官是我的朋友,我在闸北有工厂,苏州河边有栈房有码头,跟了我不会让你吃苦。”

阿囡越听这话越熟,当初练大少爷怎么说的?青浦先有我练家,后来才有的练塘。黄老板在青浦有几百亩地,是我练某人送的。我又送了他一座宅子。陈蹇生又是怎么说的?罗家也是上海土著,董家更是根基深厚,他是广东的军阀,打人都是用马鞭的。男人们真厉害,青帮红帮哥老会袍哥巡捕房警察厅,这个世界就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连绵粘黏像蜘蛛网,女人就是他们网里的一只蝴蝶。蝴蝶再好看,就算有翅膀,也飞不高,迟早会撞进他们的网里,挣扎一下,抖掉身上的亮粉,折断了翅膀,成了他们的食物。

天上那个最初的园子里,那一对最初的男女,男人的肋骨做成的女人,那么血肉相连的亲密,几世几劫后,成了蜘蛛与蝴蝶。阿囡知道她一辈子也就是只蝴蝶了,就看最后困死在哪一张网上。

阿囡冷冷看陈先生一眼,说:“侬格人脸皮耳朵有伐?小姐叫侬走,哪能还立了此地瞎三话四?讲些听不进耳朵的闲话,勿觉得烦?侬格衣裳都拣起来带回去,衣裳都是好衣裳,布头也是好布头,做做揩台布蛮好格,勿要浪费了。再会,勿送。”

陈先生这才知道苑小姐面冷心更冷,不是个好说话的,娶回家去怕是要合宅不宁,捧起地上的衣裳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悻悻地说:“瘦骨鬼一只,啥人看得上侬。”转身走了。

阿囡笑一笑,说:“李小姐,你坐呀。忘了问你你是怎么会来这里的?”

李丽华却说:“苑妹妹,还说你不会骂人?看你骂得多好。”

阿囡说:“我也就会骂骂人,作作死。”

李丽华扑嗤一笑,说:“苑妹妹,你说话真有趣。你问我今天怎么会来,是这样,马上就要开学了,董言言要去北平读大学,她说她有些东西留在这里,又不想自己上来,央求我替她来取。我本不想来的,被她缠得要死,就答应帮她一下。没想到会遇上苑妹妹。”

阿囡说:“怪不得这里有好些女人的衣裳围巾鞋包,原来是董三小姐的。喏,这条披巾也是她的吧?我觉得冷,就找来披上了。要是被她晓得了,又要骂我。”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着,一丝丝也不在意的样子。

李丽华挨着她坐下,笑道:“她衣裳鞋袜多得很,才不会记得有过这么条披巾,你只管用就是了。她是要取些书和曲谱,当初和朋友同学在这里开舞会,曲谱就放在这里了。自你来了,她就不上来了,今天把钥匙给我,也是不想在这里看到你和罗白棠生活过的痕迹。”

阿囡重又落寞下来,说:“她也还在想着棠哥哥呢,当初我在董家第一次见她和棠哥哥,就是两人手拉手地到花园里的亭子里说话。她和棠哥哥早先也很要好是吧?后来棠哥哥见了我,就把她闪一边去了。是阿囡勿好,不该想也不想就跟了棠哥哥来上海,害得这么多人不开心。”

李丽华却冷笑一声说:“苑妹妹,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这么实心眼?她这两个月可没闲着,和她的另一个表兄好上了,那人在北平读书,所以她才要去北平的。我就是看不惯她的铁石心肠,才不想理她的。要说罗白棠的死,和你是有一点关系,但你血也输了,他人也活了,会说会笑了,过几个月肋骨长好了,一样打球骑马。但董言言就是要口舌争锋,不肯吃半点亏,非要压过你一头,净说些难听的,让罗白棠生气,才有了后来的事。依我看,她那一巴掌挨得一点不冤,她倒觉得她委屈死了,回家去对着那个表兄哭哭啼啼,哭得可怜,人家拼命安慰,一来二去的就好上了。董言言,一个人名字里有两个口字,可不就是多嘴多舌吗?”

阿囡也笑说:“不是的,李小姐。董言言,是有两个言,但加上子姓懂,就是说懂得人家说话的意思。名字真是好名字,比棠哥哥的萝卜汤,陈太太的萝卜皮要好很多呢。”

说得李丽华大笑,赞道:“苑妹妹,我说你聪明,真是没有说错。可惜李丽华这个名字太俗,没什么可让你编排的。不然我还真想听你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

苑小姐说:“丽华哪里俗了?做官当做金执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叫丽华的女人,是要做皇后的呢。”

李丽华笑问:“这两句诗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囡说:“无线电里说书的。”

李丽华又笑,想起先前她唱的歌来,问:“那你唱的《叫我如何不想她》也是从无线电里学来的了?”

阿囡点头,也问:“我听无线电里说是一位叫李丽华的小姐唱的,就想是不是你,但声音又有点不像,也没敢多想。”

李丽华说:“是我唱的。我们七月初就都从学堂毕业了,董言言去北平上大学,我不想升学,就去电台唱了两首歌。说真的,苑妹妹,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是个长久的方法,罗白棠是不是留了钱给你,你才用到现在吧?那能有多少?总有一天要用完的,到时你怎么办呢?”

阿囡淡淡地说:“我回乡下去吧,在我家的林子里种种花,也能过一辈子的。”

李丽华心一紧,问:“你就不打算再嫁人了?”

阿囡摇头,说:“我害死了棠哥哥,哪里还会去嫁给别人?”

李丽华看她始终心灰意懒的,不是一心想死,就是为罗白棠殉情,实在替她不值,就说:“你反正都是混日子,不如去演电影唱歌,自己养活自己,也省得那些臭男人来探头探脑,几件衣裳就想娶你做姨太太。你要暂时不想出头露面,就跟我一样去电台唱歌,人家只听到你的声音,不会知道你是谁,长得什么样子。你看董言言,转个身就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何尝把罗白棠的死放在心上过?你要是在电台里唱《叫我如何不想她》,下面听无线电的人中也有伤心的人,说不定听了,也会像你一样,找到了安慰。你在家里是唱,到电台也是唱,还可以挣钱,岂不是好?”

阿囡笑一笑,还是没有什么想法。

李丽华却说得兴起,拉了她到客厅一角的立式钢琴边,打开琴盖,弹了起来,说:“苑妹妹,我们一起来唱。”弹完过门,朝她点一点头,先唱了起来。阿囡看她这么好兴致,人家是一番好意,不好推辞,也跟着唱:“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叫我如何不想他。”

唱完这曲,李丽华又弹《玫瑰三愿》,这次自己不唱,单听苑小姐的。阿囡唱:“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李丽华听她唱完,停了手,说:“苑小姐,非是我夸你,你不唱歌就太可惜了。声音这么圆润甜美,一点没受过训练,能唱成这样,运声吐字换气,自然流转,了不起。苑妹妹,你跟了我去,我替你请个声乐老师,三个月后包你唱响。我跟你签合同,走正规的程序,我做你的老板,你不用和外头的男人打交道。好不好?”

阿囡说:“李小姐,你这么对我,我要是再推辞,就伤了你的好心。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我是真的看到男人就怕了。你让我跟你去,不知你那里是个什么情形?”

李丽华笑说:“我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怎么敢跟你下这样的保证?我家我是独生女,没有什么哥哥弟弟表哥叔伯的,家里我妈说了算,我爸整天在片场和公司管生意上的事。家里也没有姨太太姨奶奶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家是西洋式家庭,信基督教的,除了每个礼拜天要上教堂,就没有其他的规矩了。你这个样子去了,我妈不把你养胖,她是不会死心的,对外就说是我乡下的表妹。苑妹妹,罗家的人到广州去了,董言言到北平去了,你只管你唱歌,谁都不会来动你。”

阿囡想,还有练大少爷到日本去了。所有的人都走了,真好。

李丽华看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眼睛也亮了一些,知道事情成了,问道:“苑妹妹,你有大名没有?”

阿囡说:“有。当初棠哥哥给我取过的,叫苑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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