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桑园罗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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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子,铁观音,李太太,过房女儿。

吕季荦的本子写得极快,不过一个礼拜,就把剧本和歌词都写好了,蔡楚生看了提了点意见,修改了几幕,把歌词拿去谱了曲,交给李丽华,李丽华和苑因在钢琴边练了几天,又与李丽华父亲电影公司里的小乐队合了两遍,约了蔡导吕编,订了时间,去徐家汇路上的东方百代唱片公司录音。

见面闲话几句,到了钟点,苑因进了录音棚,拿了歌词就唱:“三月的**照桑林,八月那个秋香赏桂金。桂枝儿编就的桑叶篮,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采桑,采桑,采桑那个青。

六幅的湘水系作裙,一片那个紫霞裁衣襟。再借明月一颗珠,三月三的好风来,我就挽云,挽云,挽云那个鬓。”

歌词俏皮灵动,曲子又是用了浙江民歌的一点调子,苑因在唱的时候又故意加一点吴语口音,使得这首歌更为活泼有趣。她自己在棚里唱得欢喜,好像又回到家里的花林子,**采桑,无忧无愁。外头听歌的蔡楚生、吕季荦、李丽华都听得高兴,说真是唱得好,李小姐找的人找得太好了。

吕季荦更是沉醉,说:“这位苑小姐不但嗓子好,还聪明,加点口音来唱,显得那么真实可爱。李小姐,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丽华笑说:“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们在练习时她还没这样试过,这丫头鬼机灵,倒把我也瞒过了。还别说,本来这两天为了练这几首歌,我是耳朵都听疲了,被她这么一唱,又新鲜了,倒像是头一次听。”

里头苑因唱得兴起,一口气把另外几首也录了,都是一遍就过。乐队被她感染,合得天衣无缝,江南丝竹,曲韵悠悠,听得人笑从心起。

蔡楚生一直在旁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道:“李小姐,我想请苑小姐做女主角,你看她肯不肯?”

李丽华先是一喜,后又叹气说:“蔡先生,这事怕有些难。我这个妹妹,别看她年纪小,主意却大。她认准了的事,别人很难劝得转的。我帮你说说倒不要紧,可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要不蔡先生你自己试试?”

蔡楚生说:“那天在沙利文,我就觉得她眼睛里有戏。开始文静缅腆,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她和她那个朋友在一起,又说又笑,一时又哭,一时又顽皮,一时又伤感,脸上表情丰富之极。我一直在观察她,当时就有了想用她的想法,这下听了她的歌,更加确定了。不但活灵活现,还悟性甚高。罗敷这个角色,就是为她设定的。她就是罗敷,罗敷就是她。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了。”

李丽华说:“蔡先生的眼光那还有错?你说的她就是罗敷,罗敷就是她,那还真是说过了。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罗敷啊。”

蔡楚生哦了一声,说:“明白了。苑小姐眼神如此哀伤,原来是这样。”

吕季荦问:“可是出了不幸?”

李丽华点点头,那两人也不再问。直到晚上八点,苑因把几首歌都录好了,四人出了录音棚,李丽华叫的“云飞”公司的出租汽车已经等在了门口,上了车,李丽华说饿死了,去哪里吃饭。蔡楚生说请两位小姐吃粤菜,便让司机去“新雅”。苑因推说累了,不想去,蔡楚生说还有事相商,苑因便不再推辞。

“新雅”粤菜馆在南京路,从徐家汇过去要好一阵,车子转到静安寺路上,苑因低声跟李丽华说:“阿姊,我真的不想去,你让我就在静安别墅下来好伐?有什么事你代我和蔡先生商量,要不明天再说。再要紧也不在这一晚吧?”

车子里空间小,吕季荦坐的前座,蔡楚生和两位小姐坐后座,因此苑因说话声音虽小,还是让蔡楚生听见了,便说:“苑小姐唱了一下午,确实是累,我们硬拉着去吃饭,也太不知体恤了。李小姐,那就明天再说好了。司机,请在静安别墅停下来。”

苑因感激地说:“不好意思,蔡先生,扫你的兴了。”李丽华说:“那就明天下午两点,蔡先生,到我家来吧,我妈一直想见你。说要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导演是什么样子。”

蔡楚生说好,把两位小姐送到了静安别墅,彼此道了再见,坐车走了。李丽华和苑因回家,让佣人端上李太太的宵夜桂元粥来,胡乱吃了,分头安歇。

第二天吃过午饭,李丽华让佣人换了屋里的鲜花,插了满满一瓶的荷花,插花的瓶子是一只龙泉青瓷的罐子,罐子上铁线金丝,开片如冰,看样子颇为古老。罐子本身晶莹润泽、青翠如玉,荷花插在里头,便如养在一泓池水里。

小几上搁了几样茶点,光梅子就有元梅、青竹梅、甘草梅、陈皮梅,冰镇的有木瓜和李子,都是广式凉果。泡茶的是一只宜兴旧紫砂壶,茶叶选的是顶好的铁观音。李丽华自己换了一身粉底印碎花的丝绸旗袍,长至脚面,斜襟袖口和下摆上镶着膏红色的线香滚,领口并排钉三粒平脚钮,显得身形婀娜,腰肢纤细。脚下是一双新买的橙色相拼白色的细带高跟鞋,电烫的卷发用两枚水钻别在耳后。偏给苑因挑的是一件杏仁白的喇叭袖短袄,外罩一件宽腰身的鸢尾蓝印杏黄色五瓣梅花的长马甲褂子,离脚踝还有小半尺。又将她一头没有烫过的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白洋纱袜子黑皮鞋,整个人看上去又像女学生又像小大姐。

苑因看得奇怪,问:“阿姊,你给我穿成这样做啥?不是说今年的旗袍是扫地旗袍,怎么让我穿这么短的裙子?”

李丽华笑说:“别多问,等下就知道了。”

两人这一打扮,时间就过得飞快,下头佣人来说有蔡吕两位先生来了,李丽华拉了苑因下楼,笑着招呼道:“本来该在门口迎接贵客的,谁知我们姐妹两人说说话就到这时候了,真是怠慢了。蔡先生吕先生请坐。蔡先生是广东人,应该是爱喝铁观音的。”将一小盅茶递过去,蔡楚生品一口,赞道:“好茶。”李丽华又递给吕季荦说:“吕先生福建人,这铁观音更是你的家乡茶了。”吕季荦先闻了闻,再品一口,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才说:“自从离开家到上海,就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铁观音了。李小姐,你这个铁观音是极品的。人家都以为铁观音茶色红亮,但真正的极品,却有清澈泛绿的。李小姐,你这个茶,只怕是值金子的价了。”

李丽华笑说:“不知道,人家送的。我也不懂什么茶好茶坏,知道你们两位是行家,特地请来品鉴品鉴。”

吕季荦咂味再三,看一眼苑因捧着一只玻璃杯,里头白花花的载沉载浮,就问:“苑小姐喝的是什么?”

苑因低头一笑说:“杭白菊。这两天唱得多了些,嗓子紧,阿姨让我喝这个。比起阿姊,我是更不懂茶。岂止不懂,连喝都不大喝。”

吕季荦说:“苑小姐年轻,喝茶自然是老头子们的事了。苑小姐,你今天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真是豆蔻梢头好年华。”

苑因想怎么这句听上去好熟,一时也想不起是谁说过,但听出他是在赞美自己,便用疑惑的眼光看一眼李丽华,李丽华抿了嘴偷偷的笑,却不说话。

蔡楚生放下茶盅,说:“苑小姐,是这样,今天来不为别的,想请你做这部戏的女主角。苑小姐的年龄相貌性情歌喉无一不是最佳人选,出演罗敷一角,不用再找第二个了。苑小姐昨天的歌唱得极好,把罗敷的味道都唱出来了,到时只需对一下口型,别人来配哪里有这样好的效果。”

苑因埋怨地看一眼李丽华,委屈地叫一声“阿姊”,不说话了。李丽华揽住她的肩头说:“阿苑,蔡先生的戏你是看过的,当时你不是说他把贫家女子的心声都说出来了吗?这戏虽然是一出老戏,但经过蔡先生的改编,一定也是一出为从古到今有相似遭遇的妇女鸣不平的檄文。受到欺凌压迫的女人不知千万,但你看戏台上,哪有一点点是她们想说的?王宝钗受了丈夫的**,最后是跪下讨封,反不如罗敷回应得好。这样的女子,看了就长志气……”

苑因不等她说完,拦住道:“阿姊,你不要说了,这戏我不会演的。本来我就没演过戏,不好误了蔡先生的事情。何况先前我们是说好的,我不要见外头不相干的……阿姊,我歌也唱完了,没我什么事了,你就让我在家陪阿姨好了。”

李丽华朝蔡楚生摊一摊手,表示没有办法。蔡楚生吕季荦是“外头不相干的男人”,从没见过这样硬脾气的姑娘,也不方便劝说,但心底却想的是一样的:活生生一个罗敷女啊。亲如姐妹的好言相劝都不听,名满天下的大导演都不理,转眼就成大明星的光彩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不屑,除了罗敷,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了。这小姑娘穿一身小大姐的衣裳,梳两条辫子,往桑林里一站,挎个篮子,不用演就是。心里实在难以割舍,正要想法子再行劝说,却见一个中年妇人穿一件墨绿暗花的丝绒旗袍走了进来,知道是李太太,都站了起来叫李太太,下午好。

李丽华忙起身拉了李太太坐在,说:“妈,这是蔡楚生蔡大导演,这位是吕季荦吕编剧,他们想请阿苑演《桑园会》,阿苑不肯,妈来得正好,你帮着劝劝。”

李太太笑说:“怎么,要挂帅想着我这个老封君了?蔡先生,久仰大名了,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吕先生编过什么戏?”李丽华忙说了,李太太说:“哦,我看过,很好。来,喝茶。”亲自给两人倒茶,那两人忙说不敢。谢过了才坐下。

李太太转头拉着苑因的手说:“阿苑,为什么不答应啊?”

苑因为难地道:“阿姨,我不会。”

李太太说:“不会怕什么?蔡先生会教,他一点拔,你就会了。那些出了名的,哪一个是生下来就会的?还不是边演边学?你原比别人都聪明,学起来比她们还要快三倍。”

苑因急得要哭。李太太待她极好,从来都是温言细语地呵护,当自家女儿一样的养在身边,实在是不好说一个“不”字。想了半天,才委婉地说:“那陪你上教堂怎么办呢?”

李太太“嗨”一声说:“我上教堂,原是为了打发时间,你要是去演戏,我天天上片场,我去盯着,你就不用怕了吧?这样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过房女儿。就算外头有些不三不四的人,看在我的老脸上,也会收敛一些。阿囡,和我们一直打对台的那家公司新近在拍一部《西厢记》,也是又歌又舞的,我们可不能输给他们。”

李丽华说:“就是,那边演红娘的,听说是个唱歌唱得极好的女演员,人家也是真唱。我们要是真人假唱,可就从根子上就输起了。阿苑,蔡先生这样的大导演,跟他一起做事的人都是正派人,你不用担心。这出戏是古装戏,你扮上古装,人家不会知道是你。你要是不想用本名,我们就另给你取个艺名,你看好不好?”

吕季荦拍手说:“这个主意好,就叫罗敷。人家一看,秦罗敷,由罗敷出演,看的人马上就会被迷惑了。”

蔡楚生说:“这是个好点子,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苑小姐你放心,我包你在看电影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苑因看看李太太,又看看李丽华,再看看蔡楚生和吕季荦,每个人都用期待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咬牙应承道:“那说好了,就演这一部,要是到时你们又来磨我,我就回乡下去了。”说着眼圈都红了。

李太太抱着她说:“傻丫头,是拍电影,又不是上花轿,哭什么。”

说得苑因嗤地一笑,脸上闪过一丝顽皮的神色,说:“上花轿为什么要哭?难道嫁的是一个癞痢头?”

蔡楚生和吕季荦对看一眼,欣喜地点头。这一丝顽皮和应对自如,正是罗敷需要的,也正是蔡楚生需要的。原来在苑因冷淡安静的表面下,还藏着一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蔡楚生要做的,只是拨开她的表面,让她的本性流露。

李太太果然信守言诺,每天和苑因一起去徐家汇的片场监工。老板娘亲自压阵,下头的人自然不敢偷懒,工作都做得又快又好,没几天衣裳做好,场景搭起来了,其他演员也到了位。服装师化妆师给她梳好头化好妆,拍了定妆照,印出来,苑因自己也不相信照片上的古装女子就是自己。李太太拿着照片爱不释手,叫人去放大了,挂在客厅墙上,李丽华逗她们两人说,妈妈偏心,只疼阿苑,不要我了。

苑因这一阵工作倒还愉快,蔡先生吕先生都是正人君子,演秋胡的男演员自己有有妻有子,下了工就回家,待她客客气气,心里也不再犯嘀咕,倒笑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了。电影界有的是美貌女子,有的**有的多情,有的热情有的冷艳,盛名艳帜,泱泱济济,她一个刚入行的小姑娘算得了什么?

四个礼拜后,电影将要杀青,苑因和一组人也相处得熟了,见了他们虽然仍是不多言不多语,但寒喧招呼,礼面上的事情还是做到的。旁人因她的老板娘的亲戚,也敬而远之,并不热络。而苑因要的,恰是这个。

蔡楚生导演此剧,甚是得心应手,这个小姑娘一点就通,一拨就亮,端的是聪明。俏皮有之,诙谐有之,端庄有之,冷峻有之。演来恰如其分,刻画得入木三分。心想难怪李丽华小姐说她就是罗敷。吕季荦更是好奇,是什么让一个活灵鲜跳的小女孩,成了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哀愁伤感的女子?这好奇心一起,就难以扼制。每场戏都守在镜头前,看她的表演,看她在从平静的状态下转瞬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吕季荦私底下对蔡楚生说:“这位苑小姐,很是了不起啊,这么年轻,戏却演得这么好。难得的是人品也好,性情也好,一点不像时下那些女明星,她就是一朵出水的芙蓉啊。”蔡楚生却说:“这戏快完了,你的工作也早就结束了,不如想想下一部拍什么。”吕季荦不理会,直瞪瞪地说:“拍完这部戏,我可以请苑小姐喝茶聊天吗?”蔡楚生说:“你想要碰钉子,只管去问。”吕季荦不服气,说:“苑小姐现在是一个人,就算过去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但也是过去的了。她这么年轻,就不想有个好的将来?”

蔡楚生劝道:“苑小姐现是李太太的过房女儿,住在李家,你住的是亭子间,穿的是旧衣服,有什么好的将来给人家?”吕季荦叹口气,说:“蔡兄,你说得是。”

等所有的戏拍完,苑因又回到过去的生活,再不理会这些。蔡楚生剪辑好影片,做好后续工作,便要拷贝发行,不想有一天来了几个黑衣人,拿了封条封了这批胶片,又带走了吕季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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