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铜条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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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铜炉条,儿女缘,二老抢女。

一屋子三个女人都在哭,陈蹇生看得心中百味杂陈。罗先生叹口气,说:“你多大了?”

苑因低头半晌,才答说十七了,说完眼巴巴地看一眼罗先生。那小小的一张脸,光洁圆润,额角全是碎发,泪珠挂在腮上,说是十五岁都让人信。罗先生“啪”一巴掌拍藤椅扶手上,不知是气还是恼。罗白萍哼道:“你那天不是说十八岁了吗,怎么过了两年又成了十七了?人家都越活越大,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苑因哭了两声,才说:“陈太太,医生说我太小不能抽血,我就只好骗他说十八了。”罗白萍冷笑说:“你倒是好意了?”苑因长跪默然。好意确是好意,真心也是真心,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是多余,那就不用再说。

罗先生生了歇闷气,才无奈地说:“两个都是孩子,让我说什么好?白棠刚死的时候,我还为这件事生气,现在,他也死了有两年了,难为你还这么想着他。这个儿子,就算是我们白养他一场了。”罗太太呜呜地哭,问的却是:“棠儿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苑因听了,嘴角朝上一抿,有了些笑模样,抬起头来痴痴地说:“开心啊。棠哥哥说他顶开心了,每天放了学来看我的辰光,伊就开心得要跳起来。伊带我去看电影,讲《火烧红莲寺》给我听,讲他早两年差点去了峨眉山,要不是家里拦着,他就坐火车去了南京,再从南京搭大轮船去四川了。讲那天姆妈对伊老凶,差一点点要打他,多亏阿姐拦住。伊讲伊睏了地板上耍无赖,讲要从楼梯上滚下来,练一个叫什么“铁布衫”的功夫。伊讲爸爸就讲伊要是敢滚下来,就拿根绳子把伊捆在房间里。棠哥哥讲,你们敢捆,我就火烧红莲寺了。”说着就笑,笑了两下又哭。哭得罗太太一声声叫“棠儿”,罗先生也湿了眼睛。苑因说:“太太,棠哥哥搭我来一道,是真格老老开心格。”

她一声声“太太”叫得罗太太心都化了,搂过来就叫:“阿囡。”苑因抱住罗太太大哭道:“太太,阿囡对不起你。”

这两人哭做一团,罗白萍先是跟着哭,后又怒道:“你们就饶过这个小妖精了?你们是没有看到,阿弟就死在我面前,头上一股股地往外冒血,血厚得把我的鞋都沾在了地上。我一步也挪不动,你们一个人也不在我身边,宝官在我肚子里闹。言言晕倒在我身边。阿弟胸口的伤裂开来,半个身子都泡在血里。”上前几步揪住苑因的头发,摇晃着骂道:“你这个狐狸精,你敢来见我?讲什么阿弟和你在一起开心?开心得死了?你是不是要看看他真的就心打开来死掉了?”挥臂就是一巴掌,打得苑因别过头去,发髻散开披了一身,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半边脸没了知觉。

陈蹇生忙上来抱住罗白萍,拖住她坐下,低声道:“阿萍,收声啊,莫吓住个仔。”罗白萍一时压不下心头的火,仍然愤慨地道:“就是为了去找你。你被什么黑道白道的人架走了,阿弟醒来跟我要人,还怨我不救你。我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我怀着六个月的孩子去救你?你也配?”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她脸上。

苑因这才知道罗白棠死的时候是这样的情景,那是真正的为她而死。这两年的相思之苦再苦都不算什么,都不能赎得半分的罪。低头看见地上的铜条,捡起来就往腹部插去。

众人看了大惊,忙上前抢下,看那伤口,倒是不深。一来年小体弱;二来背上挨了三下铜条的鞭打,臂上无力;三来跪了这半天,血脉不畅,手脚软麻,铜条只刺进腰肋间就滑到一边去了。再看苑因,早痛得晕了过去。

罗先生惊得手都颤了,说:“打电话,叫王大夫来。”陈蹇生打通了罗家私人医生王先生的电话,说有人受伤,马上来一趟。放下电话说:“王大夫马上就来。苑小姐让她躺在这里不太好吧,送医院又不好听。”罗太太抚着胸口,惊魂稍定,说:“把她放到棠儿的房间去。”陈蹇生应了,俯身抱起来,两级楼梯并做一步跨上去楼去,推开罗白棠早先住的房间的门,放在早没人睡的床上,看她的脸,白得跟身下的床单一样。罗白棠死后,这房间仍然每天开窗换气,床单半个月换洗一次,和罗白棠生前一个样。

陈蹇生安顿好苑因,让家里的仆妇看守着,回到楼下,坐到罗白萍身边,搂住她抚着她的手臂说:“都过去两年了,怎么还这样气性大?阿弟活不转来,怪别人也是没用。你看你,把爸妈吓成什么样子了?”

罗白萍这时也后悔了,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只当陈蹇生到现在都还在找苑小姐,因此不疑有他,只是问在哪里找到的。陈蹇生心里有愧,说:“我查到她住在李丽华小姐家,后来又在西园三楼找到了。原来当初我怎么都探听不到她的下落,她是住在西园里。这个丫头鬼机灵,她又住回去,我们哪里想得到?”

陈蹇生一看那房子里的情形,稍一思忖,便明白西园三楼就是当初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苑小姐的藏身之处。心里暗赞这个女孩子聪明,把他耍得团团转,却不知是输给了向恺然。他一个军校出身的行武之人,脑子哪里是写奇幻剑侠小说之人的对手。输给了平江不肖生,那是一点不冤,反是他的荣幸。

罗白萍道:“不知她又怎么从人家手里逃出来的?”陈蹇生说:“她这么聪明的丫头,总有办法的。阿萍,别再记恨了,就当阿弟是前生欠她的。”心想我也是心智糊涂了,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小丫头弄得动了心?一想到电影里罗敷巧笑嫣然的模样,心又是一荡。暗思难道我也是前世欠她的?又安慰自己,我是因罗敷的美貌才动的心,可不是为了这小丫头。银幕上和活人,天差地远呢。

罗太太擦着眼泪说:“时到今日,我也只好认命。看这两个孩子爱得这样死去活来,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是这两个孩子,一个才十八,一个才十七,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罗先生叹口气说:“没听她说吗,两年前才十五。也只有孩子家,才会这样不要命地自由恋爱。自由,自由,自由到不要命。到底自由有什么好?还不如像早两年,大家盲婚哑嫁,爹妈给娶个什么就是什么,省得闹恋爱,闹得不要命。”

说着门铃响了,佣人请进王大夫来,一家人都站起来相迎,客套几句,陈蹇生说:“我领王大夫上去吧。”一边陪着上楼,一边说:“是家里的亲戚,在底下玩,不小心被壁炉的铜条扎到了。”延进屋去,仆妇已经清洗干净伤口边缘,王大夫看过后,做了一些消毒处理,敷上药,用纱布包裹了,留下药品和纱布棉签碘酒等,下楼对罗先生罗太太说了几句,说是不碍事,没有伤到内脏,只是腰肌被刺穿,注意卫生,每天换药,休息将养一下,等长出新肉就好了。罗先生罗太太连声道谢,命陈蹇生代他们送客。

王大夫走后,四人沉默了一下,罗白萍说:“打算怎么办?留她在这里养伤吗?这倒好,索性登堂入室了。”罗太太说:“总不能这个样子把她送回李家去。再说,除了腰间的伤,还有背上的伤,让李家看见,说我们把人打成这样,也不成话吧?”罗白萍赌气说:“你们要留她在这里,那我就不来了。她几时走,我几时来。你们要想留她一辈子,我就一辈子不来。”

罗先生喝斥道:“白萍,你是个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这样心硬?小姑娘做错了事,那是大人没有管教好。白棠大她三岁,又是大学生,这小姑娘只是个没读过书的丫头,怎么也是白棠错在先。这事我们也有错,平时对白棠太过溺爱,才宠得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要是我和你妈都在上海,他也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把人家姑娘从乡下接到城里,学大人金屋藏娇,人家姑娘的父母还不知怎么怨天恨地呢。如今又弄得浑身是伤,难道就把她扔到街上去?”

罗白萍从没听过父亲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过自己,委屈得直哭,说:“阿弟难道就白死了?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情景,看到了也会恨的。”罗先生说:“白萍,你是个大家小姐,做事要合附你的身分,你在葬礼那样的场合打三小姐一耳光,就做得非常失当。大家体谅你,才不说你。你今天又动手打人,将来打顺手了,只怕连宝官都要挨两巴掌。”罗白萍说:“我怎么会打宝官?”罗先生说:“火气上来,难说得很。白棠闹着要去峨眉山那回事,我也是气得好几次要打他,忍了又忍,才没动手。”

罗太太听到这里,又抹起了眼泪,说:“棠儿把这件事讲给阿囡听,你们听他说得多高兴?火烧红莲寺。这家竟成了红莲寺,还管我叫主持。唉,我就当棠儿去了峨眉山。伯鹰,要是他和阿囡有个孩子就好了。”

罗白萍皱眉说:“妈,你又来了。这丫头小得一点点,哪里生得出孩子来?我看她自己也没长大,孩子生孩子,像话吗?”

陈蹇生听了别转头去暗笑,罗白萍撞他一下,说:“笑什么?”陈蹇生马上正一正脸色,说:“我们别在这里打扰爸妈了,把宝官抱下来,回去吧。你不想见她,她也未必想见你。等她伤好了,她自然会走的。爸,妈,那我们先走了。”

罗先生说:“也好。”陈蹇生上楼去抱了儿子下来,罗白萍洗了脸梳了梳头,一家三口坐了车子回自己家。罗先生和罗太太悄悄地去看了沉睡中的苑因,罗太太说:“你看她,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棠儿那么喜欢,真真是个害人精哪。”罗先生说:“怎么你跟白萍一样的口气?”

罗太太悲伤地说:“我是可怜我们儿子,才十八岁就去了。”

罗先生扶着她的背说:“我倒是看开了。儿女就像是我过手的古董,再好再完美,都是暂借来的。花上十万两银子,买来一卷三王的画,你以为会在手里保存一辈子,但到了最后,还是转到别人手里去了。千百年来,有哪一家人哪一姓的可以把宝物留在家里超过百年的?便是皇帝也不能够。每个持有这个宝贝的人,拥有的也都只有那么或长或短的日子,这就是缘分。儿女也是缘。我们和白棠的缘分只得十八年。就像你说的,就当他是去峨眉山修道去了,那也曾是他一心想要的。这个孩子,也许真的和白棠有缘,那我们就结这个缘分吧。”

苑因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痛得轻轻嗳哟了一声,醒了过来,看了看陌生的屋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怕是在罗家。而腰间的伤口火烧一样的痛,背上的鞭痕也痛得她翻身侧躺,这一转侧,又牵动了腰间的伤,竟是痛得汗出了一额。躺了一会儿,有个中年仆妇陪着一个穿白衣的人进来,朝她微笑一下,说醒了就好,我是王医生。揭开被子,又揭开她腰间的衣摆,换药换纱布,又扶起来喂她吃了几粒消炎药片,嘱咐仆妇不要让她洗澡,不要沾生水等,收拾好东西又走了。苑因看仆妇落在后头,赶紧问道:“先生太太都在吗?”仆妇说在,在楼下见客。苑因想有客人在,我还是等一下吧。

谁知等了一会儿,罗太太和客人倒上来了,一进来看见躺在床上的苑因,上来就抱住哭,一迭声地叫“阿囡”:“阿囡,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吧?昨天接到陈先生的电话,说你在罗家出了点小事,把我急了半夜,今天一早就要来的,是丽华拦着,说大清早来人家家里不方便,我才等到这时。阿囡,伤得怎样?让姆妈看看。”

苑因含泪笑说:“阿姨,不要紧,刚才医生才上了药。医生都说不要紧的。让阿姨担心了,阿姊呢?”

李太太说:“她等一歇和蔡先生一道来看你。”苑因忙说:“阿姨,别叫阿姊来了,蔡先生又是个忙人,怎么好惊动他呢?阿姨,你要不嫌我累赘,我想回家去。”

李太太擦着眼泪说:“这孩子,尽说傻话。你是我女儿,怎么是累赘呢?要养伤还是回家去的好,不过你现在这样,能搬动吗?要不要先问过医生?嗯,医生还在楼下,我去问。”风一样地就旋出去了。留下罗太太和苑因互望着,苑因叫一声太太,凄惋地说:“太太,我罪孽深重,不敢在这里让你烦心。我本来只是想来认罪的,反倒让太太受惊,让我更没脸见你了。”

罗太太过去坐在她身边,叹气说道:“阿囡,你是个有骨气的,我也看出来了,不过跟自家人讲什么骨气呢?你伤成这样,说什么要搬出去,不是在李太太面前打我的脸吗?怎么说你也曾是棠儿的人,棠儿做事莽撞,让你受委屈了。”

苑因的眼泪登时如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忙说:“没有,一点没有。棠哥哥对我很好,是我害了棠哥哥。太太这么说,让我明天死了,也觉得值了。”

罗太太不悦地说:“在老人面前,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们已经没了儿子,不想再看到有孩子死在我们前头。”苑因看她不高兴,马上说:“是,太太。”罗太太看她这么乖巧,曲意奉承,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转眼李太太又进来,说:“医生说最好过两天才搬动。罗太太,阿囡只好先在你这里住两天了,等她一好得可以走路了,我就派车来接她。”罗太太冷冷地说:“阿囡是我家棠儿的人,住在这里还不是正该住得,没有什么搬不搬的。”李太太笑一下说:“阿囡是我过房女儿,这两年都住我家,何况又是她自己说要走的,你想留,拗得过她本人吗?”罗太太说:“过房女儿?我可听见她叫的是阿姨。”李太太点头说:“阿姨就是姨妈,那也是妈。”

两位太太差点斗起口来,门口有人扑嗤一声笑了,却是李丽华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揽着两位太太的肩头,笑说:“阿苑成香饽饽了,两个妈妈这样抢着要,也不管我听见怎么想?伯母,好久没见了,一向都好?言言在北平好吗?这两年都没和我联系过,也不知她回来过没有。”

罗太太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广州回来,也是这半年的事。李小姐,两年没见,你可变样了,又时髦又漂亮,走在街上我一定会认做是位大明星的。”李丽华说:“我哪里是什么明星,阿苑才是。她新拍了一部电影,在里面又是演又是唱,这部电影要是一公映,马上就会红遍上海滩的。罗太太,到时我送票子来请你和罗先生去看电影,包你们看了要认不出。”苑因难为情地说:“阿姊,说这些做什么?我巴不得人家认不出才好呢。”

李丽华笑说:“晓得晓得,你是要学嘉宝,藏起来不见人。你人还没红,明星架子倒是搭得十足,连大导演都亲自来看你来了。还有大编剧,听说你受了伤,生磨硬泡要出院,嚷着来看你,这会儿都在楼下。我说我先上来看看你的情况,见不见得人。要是还过得去呢,就见他们一下,要是见不得人,就让他们回去。我家阿苑可是明星,不能让人看见没上过妆的样子。”她一篇话说得花团锦簇,大导演大编剧都等着要见苑因,气势上先压罗家一头。但听上去却波澜不生,只是在拿苑因打趣。她为苑因抱屈,已经很久了。这莫名其妙来了罗家,又莫名其妙受了伤,还不知在罗家受了什么罪。因罗太太是长辈,又没了儿子,何况又是苑因自己愿意吃这个亏,才不好硬出头。但一早就想做个虬髯客昆仑奴,这次可算逮着了机会。

罗太太如何听不出,不想输这口气,马上说道:“阿囡是我罗家的人,要见客人,先问过我。阿囡刚上过药,不便见男客,让他们回去吧。”

李丽华拍手说:“可不就是罗家的人吗。阿苑演的就是罗敷,做明星,艺名现成的也叫个罗敷。罗敷小姐,吕大编剧为了你,可是从医院逃出来的,你不见可说不过去。我扶你坐起来,见一见,让他们好放心。”上前在她头下加个枕头,半躺半倚着,又替她盖好被子,借机在她耳边低骂一句说:“你这个傻子,来也不告诉我一声,看弄成这样。”

苑因知道她是好心,感激地叫声阿姊。李丽华回头说:“罗太太,你还没见过《渔光曲》的导演蔡先生吧?我介绍你们认识啊。”轻轻一笑,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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