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相思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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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窠巢,西天霞,新衣裳,有女丽华。

向恺然带了阿囡离开,刚走进电梯间,阿囡就靠着板壁晕了过去,向恺然只好把她架在肩膀上,到楼下后上了一早等在那里的一辆出租汽车,让司机开到愚园路去,在离西园大厦还有一段路的地方,让司机停了车,付了车钱后摇醒阿囡,扶着她下车,等出租汽车开走后,才往西园大厦走去。

避过大楼司阍,上了三楼,用钥匙打开了门,搀着阿囡进去,先把她安顿在沙发上,再倒杯水给她喝。阿囡喝了水,缓过气来,看着熟悉的房间,笑了一笑,轻声说:“向大哥,你真好,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就送我到这里来了。”

向恺然说:“我送你来这里,不是因为你喜欢这个地方,而是只有这个地方最安全。罗家的人正满世界找你,你藏在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旅社饭店就不要说了,那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只有这里,他们才不会想到。罗兄弟死了,罗家的仆人也被叫回去了,这里现在是一处空屋子,一段时间内他们想不起处理这处房产的。你先在这里住一阵,等养好身体,事情也冷了,我们再做道理。”那次在兆丰公园,向恺然练绳镖,飞石无意中打了阿囡,他送她回来,这里他是来过的。想起要让苑家妹子有个安身的地方,此处是再好不过的了。他从窗户翻进屋内,找到钥匙,跟踪到了练意长的住处,接了阿囡来。

阿囡说:“向大哥,你想得真周到。不过罗家人找我做什么呢?他们要见我,我去就是了。”向恺然说:“妹子,你听我的,别去见他们。大哥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见的听的都比你多,我说什么,你听着,照着去做,千万别自作主张,明白吗?”阿囡说:“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棠哥哥死了,是我害死他的,我怎么能独活呢?”向恺然说:“妹子,你现在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只想一死,好让自己心安。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事和你没关系。”阿囡疑惑地说:“没关系?可……”

向恺然在她面前坐下,握着她的手说:“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是一个小姑娘,以前一直在乡下,不明白外头的世界是怎样的,你只知道喜欢上罗兄弟,就想跟他在一起。罗兄弟却是大人了,他读过书,上着大学,知道得比你多。他私自带你出来,是不对的,他应该为你和他自己负责,所有的后果他应该承担。反倒是你,白白受了委屈。不是你对不起他,是他对不起你。你用不着为他的死自责,因此也用不着去受他家人的责难。”

阿囡听着很对,可是棠哥哥死了呀,他死了,她怎么能活着呢?

向恺然知道她转不过心思来,便又接着说:“你想为他去死,那是你们的情分。但是你就算死了,罗兄弟也不会活,罗家也不会把你们合葬,你死了也白死。但你的父母呢?他们养你一场,是为了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去死吗?你先前已经让他们难过了,还要让他们伤心一辈子?”

阿囡听他说起父母,干了许久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向恺然指着旁边一摞书,说:“这些都是我写的故事吧?罗兄弟找来给你看的?他是不是很想知道后来怎么样?”阿囡点点头,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向恺然说:“我为了你的事,已经好几天没写了,报纸上天天开天窗,读者写信把报社和我骂得半死,你说我怎么办?”阿囡说:“回去写,棠哥哥就想知道后来的事。”向恺然说:“可是你一心想死,我又不想让你死,只好看住你,什么时候写呢?”

阿囡呜呜地哭了出来,说:“向大哥,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活下去。我答应你,我不去寻死,你回去写故事吧,有那么多人都等着看呢。”

向恺然说:“这样就好。我不能在这里多呆,这样,我去把你的朋友陈太太请来,让她来照顾你。”过去敲了陈家的门,让佣人请了盛织里过来,盛织里一看阿囡,抱住就说:“阿妹,哪能弄到格副样子了?才几天没见,瘦得人都小了一壳。罗家的事我听讲了,侬为了伊格能伤心,伊心里有数格,伊来天上看得见格。你好好交活下来,伊去啊去得放心。伊要是晓得侬为了伊吃勿落睏勿着,伊一担心,来另一个世界也不太平,格勿是让伊难过吗?”一席话说得向恺然放心,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妹子会渡过这一关的。交待了盛织里几句,让她多费些心,说过两天再来,才告辞了。

盛织里把阿囡扶上床躺了,替她换了衣服,用热水擦了身,又把自己家里佣人叫来打扫了房间,煮了百合糯米粥喂她吃了,让佣人留下陪着,自己才回对过家里休息。

向恺然的算计果然没有错,阿囡在西园三楼住了十来天,罗家没有一个人来过。盛织里每天一早就过来陪阿囡,讲闲话,听无线电,听百代唱片上的歌曲,听绍兴戏。盛织里本来一个人闲得无聊,有阿囡让她照顾,陪她说话,这下有事做了,也忙得兴兴头头的,每天和佣人商议煮什么粥才补人养身。这期间向恺然也来过几趟,见阿囡一天比一天好,大感欣慰,要留些钞票给阿囡日常用度。

盛织里拦住说:“勿要格,伊好吃多少?一天两碗粥,养只鸟养只猫还用了比伊多呢。”阿囡已经能起身坐立了,听两人说起每天花销来,才想起这些时候都是盛阿姊在照顾,便从画架上的一个画轴卷里拿出一叠钞票来,交给盛织里说:“阿姊,钞票我有,当辰光棠哥哥还在的时候,就放了交关钞票拨我,要我收好,勿要拨佣人晓得。伊拉走了,屋里其它地方格钞票也没了,就我囥○1起来格伊拉勿晓得,没搜得去。格些日脚一直用侬格,勿好意思,侬拿点去好伐?”

盛织里说:“阿妹,非是我勿要,将来侬用钞票格辰光有的是,侬就格一点点,留好慢慢交用。侬勿要搭我客气,侬吃两把米,还吃不穷我的。”向恺然也说:“陈太太一番好意,妹子就不要推辞了。不过也不好一直吃用陈太太的,明天我带二十斤米来,虽然不值什么,不过是让大家心里都好过。你是我妹子,就不要和大哥计较了。”阿囡这才不说什么了。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到八月底,天气渐凉,夏天将过,阿囡身子大好了,只是精神上还差些。每天关在屋子里看书习字画画,陪盛织里解闷。这天恰在陈家陪她看旗袍样子,盛织里说天气马上要转凉了,做几身秋天的旗袍,买了布来,叫了裁缝上来量尺寸,一边问阿囡说:“阿妹,我替侬做两件好伐?侬衣裳都是热天的,一冷了侬穿啥?”

阿囡微微笑一下说:“侬穿了勿要格旧衣裳,拨我两件就是了。”这些日子过下来,阿囡慢慢有说有笑了,只是人前强言欢笑,背后仍然独自伤心。盛织里说:“我也晓得侬勿要收人家的么什,勿过天气冷了,侬没衣裳穿也是真的。格能好了,格段料作○2拨侬做,做好了侬拨我两钿,好伐?”阿囡不想推开她一番好意,只好答应了,站起来让裁缝量身。

这时佣人进来说先生来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阿囡正平举了手臂让裁缝量,看见陈先生先向自己问好,只得微笑点头回礼,等几处该量的都量了,忙忙地和盛织里告辞,盛织里不便留她,说了明朝会,陈先生也笑着道别。

阿囡回到自己屋里去,东摸摸西站站,靠着窗户望了天空发了阵子呆,流了阵眼泪,淘米点火煮粥,守着锅慢慢捣着米汤汁,看着米粒涨大,变稠,清水熬成了一锅粥,关了火,盛一碗出来,吹吹凉,拿出一碟酱瓜来过粥,吃完了洗了碗,抹干手,收拾好厨房,再看看窗外,那天还是蓝的,西边的天空上云霞灿烂,像油画一样的色彩浓烈。阿囡想,不是黄昏易过吗?怎么过来过去过不完呢?

天终于还是黑了,一天又过去了。阿囡也不开灯,只是打开无线电来,调了调,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歌,唱的是《玫瑰三愿》。这歌她会唱,不免停下来听。这首歌唱完,电台里的人说,下面请李丽华小姐再演唱一首《叫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听了,想这个女子的名字怎么听着怪熟悉的,再一想,哦,李丽华。不过这个唱歌的李丽华小姐,会不会就是那个在中西女塾念书的小姐呢。听声音却听不大出来,不知怎么声音到了电台里,就有些变了。

阿囡坐下来,听那个李丽华小姐唱:“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阿囡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流着泪把这首歌听完。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阿囡听了一遍,跟着哼唱:“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棠哥哥,你去了有两个月了,阿囡没有一天不想你。天上有云也想,地上有风也想,天上有月亮也想,天上没月亮还是想。怎么这首歌就写得那么好,它写的不就是阿囡吗?

阿囡两天里守着无线电,不停地调着,等有这首歌,就停下来听,一个字一个字记住,写下来。调子也记住了,一个人就在空旷的屋子里唱:“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过了几天,盛织里过来,手里捧着一叠新衣服,见了阿囡神色尴尬,放下衣服,嗫嚅了半晌,才说:“阿妹,格些是照侬格尺寸做格旗袍,花的素的都有,衣料都是顶好的,侬看了欢喜,就留下来,勿欢喜,另外再做过。”

阿囡吃了一惊,说:“阿姊,哪能有得介许多?格勿来事格。介许多衣裳要多少钞票?我全部拨侬也不够。阿姊侬拿回去,我又勿出去,要介许多衣裳有啥用?有个一件两件,冻勿死就是了。”

盛织里按了按她的手,吞吞吐吐地说:“阿妹,我晓得侬还想着罗公子,勿过罗公子已经不在了,侬一家头住了罗家的房子里也不是长远格事体,侬搬了我格嗒○3去好伐?”阿囡说:“哪有格种事体?已经老麻烦阿姊了。我一家头蛮好。勿过侬讲了对格,我也勿好一直住了此地,是要调个地方。”唉一声叹口气,心想去哪里呢?无处可去,还是回叶榭镇吧。

盛织里拉起她的手说:“阿妹,我勿跟侬兜圈子了。是格能○4:一天侬来我屋里正好碰着陈先生,陈先生见子侬一面,就一径搭我讲侬哪能好,听我讲侬现在是一家头来上海,没亲没眷,又生了病。陈先生听了讲侬老罪过,就想请侬到陈家去。格些衣裳都是陈先生叫人做格,伊讲只要侬愿意,伊另外买套房子拨侬住,再请两个佣人,样啥都跟我一样。”

阿囡听了莫名其妙,问:“阿姊,侬到底啥意思?”

盛织里为难了半天,才说:“陈先生想讨侬做姨太太。”一看阿囡的脸色,忙说:“我晓得侬勿肯,我搭伊讲过格。但是陈先生逼牢我要我来讲,我犟勿过伊,只好老了脸皮来。阿妹,阿拉两人就像姊妹一样,我真格没格意思。但陈先生逼我逼了老结棍,我熬勿牢了,只好过来。伊格歇还在屋里等着,我要是再勿过来,伊就要打我了。阿妹,侬勿要怪我,我也没办法。”说完掩住脸就哭了。

阿囡听了呆住,半天才说:“阿姊,侬先回去好伐?我勿怪侬,侬回去,就讲来过了。侬让我一家头好伐?”盛织里点点头,抹抹泪,站起身走了。阿囡想叫住她把衣裳带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好让她去了。

阿囡看着那叠衣裳,粉的紫的绿的都有,花的素的格子的都有,衣裳都是好衣裳,衣裳里包裹的心思却是龌龊的。他们都喜欢送女人衣裳。女人穿了他们送的衣裳,就成了他们的人了。阿囡身上穿的这件短袖夏布旗袍,是练意长叫人送上来的,这屋里挂着的春衫,是罗白棠买的。秋天马上要来了,就有男人送秋衣了。

明明还是夏末,眼前还有人送衣裳来,为什么阿囡觉得冷到了骨头里?阿囡想,我是回家,还是点把火把这屋子烧了?让阿囡和衣裳一起烧成灰吧。

正迟疑不定,就听见门上的锁在响。阿囡看着转动的门锁,先是一喜,心想是棠哥哥放学回来了吗?再一想,不对,棠哥哥已经死了两个月了,那是罗家的人吗?他们终于来了,阿囡等他们好久了,愿意随便听他们发落。他们最好一见她就火大,火大之下打死她,这样就不用面对这些衣裳,不用去想回家还是点火烧屋,也不用想一个人想得要死,却死也死不了的好。

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人收起了钥匙,推门进来。

阿囡看着她。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印花洋装,电烫的卷发,手里挽着一只白色的皮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阿囡不认得她。不是罗白萍,不是董言言。阿囡开口问:“侬是啥人?”

那女子听见这空屋子里有人说话,吓得尖叫起来,叫了两声,捂着胸口,壮着胆子退后两步,一脚在门外,一脚在屋里,随时准备逃走,摆好姿势才问:“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是私人住宅,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女子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阿囡却听出来,叫她的名字道:“李小姐,不要怕,是我。苑家阿囡。”

李小姐李丽华听到“苑家阿囡”四个字,惊呼一声,扑上前来把阿囡仔细一看,叫道:“苑妹妹,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成了个样子?”一把抓住阿囡的手,又是一阵惊叹:“苑妹妹,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病了?”

阿囡看着李丽华笑,说:“李小姐,你还认得我呀。”李丽华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阿囡,问:“认得,怎么不认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子,最温柔最可爱,也是最可怜最无辜的女孩子。”说着就抱着阿囡哭了。阿囡拍拍她的肩头,说:“李小姐,你是我见过的最好心最善良的女孩子。”

两个女孩子泪眼相望,一下子痛哭失声,抱在一起。哭了一阵,还是李丽华先止住了,打开手提包,掏出手绢来擦泪,问道:“苑妹妹,这两个月你一直都在这里?”

阿囡也擦擦眼泪,说:“嗯。人家跟我说罗家的房子空着,是最安全的地方,别人想不到我在这里,我就一直住着。”李丽华睁大眼睛说:“这个人太聪明了,罗家花了多少工夫找你,直找了一个月,甚至你家都去过了,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阿囡问:“他们还在找我吗?”李丽华说:“不找了,早就不找了。罗白萍快临产了,陈蹇生带了她回广州去了。他们那边最重长孙,一定要看着孙子生在家里才肯放心。罗白萍本不想去的,不过拗不过长辈,没办法,只好坐船回去了。罗先生罗太太不放心她这个样子还要出门,也跟着去了。”阿囡问:“他们没了儿子,当然会担心女儿。他们找我做什么?是想拿我抵命,还是有其他的想法?”李丽华说:“谁知道呢?不过是盛怒之下要找个出气的地方,董言言被骂得抬不起头,大庭广众之下还挨了罗白萍一巴掌。”

阿囡听她提起罗白棠的葬礼,呜咽一声说:“我知道,我看见了,我当时也在。”

李丽华想起她被人劫持,怎么又到了教堂去,欲待要问,又怕惹她伤心,说:“苑妹妹,别哭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连罗家都不再提这事了,你也忘了吧。”

○1囥:kang,藏。

○2料作:衣料。

○3格嗒:这里。

○4格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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