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空屋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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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满面,心微漾,罗家人,血脉亲情。

第二天下午,苑因没有再去医院,而是坐上有轨电车去了兆丰公园。她有两年没有来过兆丰公园了,一路走着看着,一时欢喜一时悲伤。露天音乐座上又有学生在演奏,苑因坐下听一阵,往荷花池走去。看一阵荷花,又到鸟笼子那里去看鸟,最后去了向恺然练拳的那个树林子,却没有人。向大哥也不来了。

出了兆丰公园,不远就是西园大厦,看着那扇窗子,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慢慢拾级往上走,到了三楼。打开包一看,钥匙还在。开了门,里头幽暗幽暗的,窗帘都拉着,还是她当初和李丽华离开时一个样。那这两年,罗家的人都还没回来吧。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夕阳射进来,灰尘都在光线里跳舞。

她过去扭开无线电,调到有音乐的地方停下,随着乐曲跳起舞来。灰尘被她搅到空中,沾在汗湿的脸上。她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转得头晕,脚下发虚,摔倒在地板上。膝盖重重磕着,一下子痛彻心肺,忍不住抱膝痛哭。

这样的日子活着了无生趣,如果两年都不能忘记,那更多的岁月也是无用。三楼够不够高?煤气是不是够毒?苑因抬起头。

这一抬头,看见一个全身戎装的男人,高高瘦瘦,就站在客厅的门口,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苑因呆视着他,一时认不出这个人谁。

那人一步步朝她走来,马靴踢在地板上,发出空空的回声。走近了,低头看她,半晌才说:“苑小姐,又见面了。”

苑因问:“你是谁?”依稀有些印象,记忆里头有个穿军装的人,但他叫什么名字,却想不起来了。

那人皱了一下眉头,说:“陈蹇生。”

苑因要想一想才说:“哦,你从广州回来了?陈太太呢?”

陈蹇生却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苑因觉得脖子仰着累,就低下头说:“不做什么,过来看看。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陈蹇生轻描淡写地说:“来看看这间屋子,还能不能住人。”其实不是的。其实他是上李家去,想认识李家的过房女儿罗敷。自那天看了电影《桑园会》,罗敷的俏模样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强按了几天,还是忘不了,稍一打听,电影公司的人便告诉说罗敷是老板娘的过房女儿,现住在李家。

一个攀附老板娘的小演员,大概做梦都想变成大明星吧?这样的女人,迟早是某个要人的禁脔,还好自己发现得早。胶片先封着,人且放了。这样电影公司和蔡楚生处都有交待,他们也不会再托人走关系了。电影嘛,拖一阵子,先把这个女人搞上手,到时公演后走红了,别人都想要,就没这么容易了。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

打定了主意,这天便到了李家。佣人请他坐了,说是去请太太下来。他一眼见到客厅墙上挂着的罗敷的戏装照片,风鬟雾绕,笑靥如花。跟着眼睛一花,客厅外头有个人影飘过,瞧侧面正是照片中人,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这个艺名叫罗敷的女子,从背影看甚是苗条,穿一件月白色的长旗袍,袖子到臂弯,镶着寸半宽淡蓝色的绲边。光看背影,就是个十足的美人。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子,髻上插了几朵小白花,远远有风吹来,却是茉莉的香味。见她出了李家,到了街上,腰肢一闪,上了电车,他也像个少年般跟着上去了,在车尾瞄着,看她到什么地方下车。女子一直到了兆丰公园才下来,然后在公园里停停走走。他想有些意思了,这女子八成已经知道有人在跟踪她,故意摆标劲,引他上钩。他且不急,只管跟着,看她耍花枪耍到几时。

那名叫罗敷的女子出了兆丰公园,过了马路,进了西园大厦。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跟到楼上,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那女子一个人在和灰尘舞蹈。闭着眼睛,脸上是如醉如痴的表情。双臂在胸前微举,手指翻飞,像是在抚摸一个看不见的人。头和脖子随着音乐轻轻摇晃,一时像搁在那个人的肩头,一时又像是和那个人亲吻。月白色旗袍里的腰肢不盈一握,柔若无骨。

陈蹇生看得呆了。是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跳出这样的舞蹈?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有这样的舞姿?是什么样的伤心,才会在有这样的痛楚?她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舞姿,都是在诉说着痛和伤。女人的身体,少女的面颊,沧桑的倦容,遥远和过去同时驻足在她的脸上,镂刻刀在大理石上,留住了时光的流失。

然后音乐停止,舞蹈暂歇。女子跪坐在地板上哭泣,等她抬起头来,魔法消失。尘埃落定。原来如此。

原来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世上多少女人,花钱就能到手,唯有这一个不行。

“苑小姐,又见面了。”陈蹇生先开口招呼。他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有认出她来,还有哪一个女子会有这样的容颜?天真和娇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那是他当初就惊讶过的。他只见过她三次,一次还是在黑暗中。但就算是在黑暗中,他都能看见从她大理石般的脸上发出的玉石一样的光。即使她当时只是个小女孩,已经有了迫人的容光,何况是如今。

苑因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抬脸问他说:“听说后来你们一直在找我?”

陈蹇生不答。找她?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吧。找她做什么?罗先生罗太太,还有罗白萍当时是一迭声地叫他去把这个害人精找到,却没说找到了要做什么。他花了好些工夫找,她却突然消失了。这样一个无亲无靠的小女孩,找她做什么?他觉得妻子娘家的人有点失控了,只想找个人出气,其实罗白棠的死,岂能全部怪她?但他却不好劝说,只是尽全力去找。哥老会的势力在上海并不大,也正因为如此,找起来就加倍地难。直到罗白棠下了葬,家里催他和妻子回广州待产,他才放下这件事。做事这样虎头蛇尾,在他还真是少有的。

罗白萍在这件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孩子生下后,把孩子看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意外。休养一段时间后,随他返沪,回到熟悉的地方,才有了些笑模样。他白天忙公务,晚上回家还要哄太太高兴,陪小儿子玩耍,实在有些疲倦了。上海街上花红柳绿的妖娆女人打他眼前经过,看得他有些心痒。男人一有什么不遂心的事,不都是娶房姨太太安慰一下自己吗?这个银幕上的罗敷,这么娇俏可人,做姨太太一定讨人喜欢。

罗敷。苑小姐。罗白棠虽然死了,到底她曾是他的女人。罗白棠是他妻弟,她就是他的弟妹。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种关系?想到这里,有一丝恨意涌了上来。

苑因又说:“陈先生,求你一事?”

陈蹇生冷冰冰地说:“什么事?”

苑因说:“带我去见罗先生罗太太。”

陈蹇生再次惊讶了。这个小女子时时语出惊人,说些别人想不到的话。罗先生和太太,见了害死儿子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话说得出来?她去见他们,不是自讨苦吃?再说,都过去两年了,有什么好见的。冷笑一声道:“当初找你,你躲起来不见人,现在倒要见了?是不是以为过了两年,他们会放过你?就算他们放过了你,我太太也不会放过你。”心想我也不会放过你。当初的罗白萍是一个妩媚多情,温柔体贴的女人。上海女人的那一种娇糯软嗲,正是他喜欢她的地方,如今却脆弱神经质,把儿子看得比他重,她冷落他,已经有好一阵了。这一切,不也是这个苑小姐引起的吗?“好,我带你去。”

苑因抚一抚旗袍上的绉纹,月白的衣料上全是灰尘,这一抚,更是抚出一片污渍,手上也全是灰。苑因看一看满身满手的灰,说:“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见两位老人?你等一下,我换件衣裳。”离开客厅,往卧室走去,过了一会儿出来,换了件玉色的圆摆短袄,禳着淡青色的韭菜边,下面是一条蓼叶蓝的长裙。这一换装,苑小姐的少女样子重现,罗敷的清丽隐匿无踪。洗过脸后,整个人干净得像一朵白色的玉簪花。

陈蹇生趁她换衣裳的时候,打电话要了辆黑牌汽车○1,估计这时该到了,见她出来,便说:“走吧。”苑因点点头,跟着他出去,锁上门。

祥生公司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陈蹇生打开车门请她先坐进去,自己坐在她身边,对司机说:“马斯南路○2。”

两人各靠一边车门坐着,都不说话。过了一歇,还是苑因开口道:“陈太太生了个少爷还是小姐?”陈蹇生奇怪她怎么有心思闲聊,还是答道:“是个男孩。”苑因说:“叫啥名字?”陈蹇生说:“陈余琛,小名宝官。”苑因微微一笑,说:“宝官。”陈蹇生看她笑得甚是轻松,知道她又有奇思妙想,便问:“陈余琛又让你想起什么了?”苑因掩不住好笑,说:“没什么,宝官很好。”陈蹇生仍不放过她,追问道:“宝官很好,那陈余琛呢?你识不识得这几个字怎么写?”苑因摇头说:“识字的是书蠹头。”陈蹇生说:“此话怎讲?”苑因笑笑不语。陈蹇生还要追问,苑因说:“把名字多念两遍,不就晓得了。”

陈蹇生依言念了两遍,忽然笑了。苑因说:“宝官还是个囝囝头○3,我做阿姨的不好弄送○4伊格。”陈蹇生哼一声道:“你是他阿姨吗?”苑因重又消沉起来,说:“舅妈做不成,阿姨总还是吧?就算在马路上遇上一个陌生人,也可以叫得一声阿姨的。”

车子到了马斯南路,陈蹇生指点司机停在一幢小洋房前,下车付了钱,苑因已经下了车,望着院门,眼中早有了泪意。

陈蹇生按了门铃,退后两步,说:“你执意要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苑因绞着双手,低头说:“我知道,谢谢陈先生。”

院门打开,一个中年仆妇探头出头,满脸笑容地说:“姑爷来了?是来接小姐和宝少爷的?宝少爷刚睡醒,小姐正喂他吃鸡蛋羹。”看一眼苑因,不再多话,延两人穿过一个小花园,进了洋房的底楼大客厅。

陈蹇生对那仆妇说:“去请老爷太太来,说有位小姐要让他们见一下。”仆妇应声去了,陈蹇生站到熄了火的铸铁壁炉前,把手臂搁在大理石的炉台面上,交叉双腿,懒洋洋地说:“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苑因不理他,偷偷打量这间屋子。整间屋子镶有比人还高的黯赭色护墙板,壁炉前是几张深紫红泛黑的藤椅,当中一张紫红的厚地毯,椅与椅之间有几张黑沉沉的旧几,她自是不认识这些硬木家什,只是觉得阴森森的怕人。通往花园的落地木质百页长窗前挂着白纱窗帘,隔开外头的阳光。盛暑天时,这间客厅仍然一室清凉。苑因从外头进来,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过了好一阵,才有个穿灰底印花旗袍的富态中年妇人出来,见了陈蹇生说道:“来了就上去休息一下,这大夏天的,在外头跑来跑去,累了吧。还穿着靴子?去换双鞋吧。”语调透着关怀,面容甚是慈爱。

陈蹇生过去扶她坐下,说:“妈,这位小姐想见你和父亲。”

罗太太看一眼苑因,问:“是什么人?你找的媬姆?太年轻了,不好。”

苑因等她注意到自己,才一步一步走过去,拿起壁炉边的白铜拨火棍,双手捧在头顶,跪在罗太太面前,说:“太太,我是苑家阿囡。”

罗太太一怔,指着苑因,说不出话来。

苑因低下头继续说道:“太太,阿囡罪孽深重,早就该死了,只是没有拜见过老爷和太太,不敢擅死。今天能见到太太一面,阿囡就可以跟棠哥哥一起去了。太太,阿囡宁愿被你打死,也好过一个人活着受罪。”

罗太太站起身来,捂着嘴哽咽了两下,高声喊道:“伯鹰,伯鹰,快来!”陈蹇生扶着罗太太站着,眼睛盯着苑因,心想这个女孩子,太过匪夷所思了。

罗先生应声从客厅旁边的一扇门里出来,忙忙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楼上一个年轻女子也跟着出声,问道:“妈,怎么了?”

陈蹇生说:“爸,先坐下再说吧。阿萍,你也来,把宝官留在房里,让人看着。”

罗先生惊疑地看一眼跪在屋子当中的女子,说:“这是干什么?打丫头也不是这个打法。我家从不打丫头的。把铜条放下,有话起来说。”

罗白萍冲下楼来,指着苑因尖叫道:“是她,是她。爸,就是她。害死阿弟的就是她。”转而问向苑因说:“你来干什么?你害死白棠一走了之,现在倒有脸来了?你以为你摆出一幅负荆请罪的架式来,我就能饶过你?”抓起铜条就往苑因的背上抽去,苑因不躲不让,挺直背脊挨了两下,打得罗先生呵斥道:“白萍,住手。”罗白萍又抽了一下,才扔下铜条,一下坐倒在藤椅里,掩面痛哭。

罗太太也坐了下来,哭得说不出话来。罗先生说:“白萍,你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这样暴戾?当心吓着孩子。”说得罗白萍一惊,抬头看一眼楼上,没见有人,才放了心,哭声也放低了一些。罗先生过了一阵才说:“是苑小姐吧?早就想见见你了。白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当他是孩子家闹着玩,没有当真,还回信说了他两句,说他这个年纪,学业为重。他是怕我们反对,才瞒着我们把你接来的吧?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父母都不在跟前,怎么就做出这么大的决定?要早知有后来的事,当时就不说他了。现在想起来,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骂他的。”

苑因背上的伤痛得她火烧火燎地,只是咬牙死命忍着,一动不动地跪在两位老人面前,双目赤红,泪流了一脸。

罗太太从腋下的钮襻里抽出手绢擦着眼泪,颤声问道:“你们,没有孩子吗?”

罗白萍惊得跳起来,说:“妈!”

罗太太哭着说:“白棠没了,有个孩子也好啊。”

苑因再也想不到会从罗太太这里听到这样的话。她早就把生死扔到脑后,两年来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只是想能见一见罗白棠的父母,她也不想求他们能原谅,只是觉得他们的儿子因她死了,她应该让他们处置。他们让她生,她就生;他们要她死,她就死,决无异议。

但母亲的心,跟恋人的心一样,都是只想着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恋人死了,那抱着他穿过的衣裳也是好的,有他的味道就好;儿子死了,儿子能留下血脉也是好的,那也是儿子的一部分。

苑因膝行两步,趴在罗太太面前,泣不成声,说:“太太,阿囡对不起你,棠哥哥没有给你留下孩子。”

○1黑牌汽车:出租汽车。当时的出租汽车不置顶灯,车牌是黑色的,人称黑牌汽车,要车先打电话订,很少当街拦车。计费按路程,多少公里内叫“一差”,至今上海管出租汽车叫“差头”,便是由此而衍生。华商中大的出租汽车公司为“祥生”、美资为“云飞”、英资叫“泰来”。“祥生”的叫车电话是40000。广告语是:四万万同胞,拨4万号电话。

○2马斯南路:RueMassenet,今思南路。

○3囝囝头:囝和囡发一个音,指男小孩。

○4弄送: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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